走到外头,梅运问:「还难过吗?」
赵圣宇犹抹鼻涕擦眼泪,说:「喝了水,好多了!」
梅运站住,歉然道:「…对不起!……」
这一说,赵圣宇辛泪又出,忍不住一把搂得她紧紧地,断断续续说:「梅! ……是我对不起………」他一脸纠然,许多说不出般,千辛万苦开口:「天!… 叫我早认识你多……多好!………」他咬住唇说不下去。
梅运在他怀里偎得厚实,心如温酒,泪似清茶,许多女孩家的温柔都丝丝缕缕牵动,自顾自想的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叹的是:「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心里更加绸缪。又想到诗经这诗乃是「新婚夜」,不免一羞,长发一甩,拉他的手跑说:「我们坐渡船去!」
赵圣宇看看表,说:「太晚了!早就歇了!」
晚上送梅运回家,赵圣宇扛着愈多心事回住处,将车于一锁。发现信箱里有两封信。
「宇儿:
论文题目拟妥未?研究如何?起居如何?速告知。含英事,不宜久拖,速覆。
父字」
「宇弟:
爸的信想必已收到。你是怎麽捣的,一个多月没写家书?又是什麽藉口?昨日,林家托人关说,颇具微词。爷爷奶奶要你早日定夺,学业婚姻两全,亦无不妥。我们姊弟之间,总有一桩是美事吧!若你无异,老人家的意思是今年中秋节与爷爷九十大寿合併学行。先道恭喜!祝
平安 姐草」
赵圣宇看完信,顿觉天圻地裂,如遭雷殛,火速整理行装下台南,那时,台北已经都暗了。
第二日起,仲夏的第一场梅雨便下了。
五
一直到六月将末,梅运一直未见到赵圣宇,打了电话没人接,写了信没回,料想他回家闭关写报告去了吧!也就不管,专心赶自己的报告要紧。等她交上这学期最後一篇报告,研一算是结束了。这天,梅运照常例到文学院会议厅参加系上的学术研讨会。会後,与郑仁、许司义他们一夥儿一道出来。走过公布栏,几个人凑着看消息,许司义指着一张「中文系学术研讨例会研究生缺席名单」说:「赵兄怎麽搞的?快一个月没参加例会,缺得很凶!」
「他啊!」郑仁:「准备『小登科』都来不及了,哪里有空!」
梅运一惊,阴惨惨看着郑仁问:「你说他怎麽了!」
「结婚啊──听说在中秋节。」,听者无不称羡,喧哗一阵,梅运什麽也没听到,脑子里轰轰然均是霹雳声。
「梅运,」许司义拍拍她肩:「你平常跟赵兄谈得蛮多的,没听他说要结婚啊!」许司义颇有试探意。
梅运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丝笑:「没……,有啊!听说了!」她想起「梅壕」,声音硬了硬:「…只是不晓……不晓得跟…跟谁?……」随即将头一仰,故意看公布栏,趁势让泪回去。这节骨眼,还要替他圆谎!她何苦!
「跟我们台南的一位…」郑仁道:「…人可真美!」
梅运的心一刀一刀在割血………,他拿她当什麽?
「他会下帖子吧!」李嘉彬间。
「那难说!」郑仁:「他连订婚都没让我们知道!」
梅运一愕,死死瞪着「赵圣宇」那三字看。
「不是今年订的婚」郑仁解释:「听说他考上研究所那年暑假,一退役回来就订婚的。说是为了冲他老爷爷八九大劫,跟他姊姊先後都办了喜事!」
「迷信!迷信!」李嘉彬直摇头,颇不以为然。
「疑!」郑仁道:「老家庭很信这一套的!所以,婚礼正好与他老爷爷九十大寿一起办,又是寿桃、又是喜宴,这叫隻喜临门!你这个马来仔不懂!」
梅运双眼一闭,泪溢满?,心肉一根一根的刺札,痛得澈骨。进了景美家门,见满壁经史子集都在,可是,哪一木能教她这人间的道理?她一颗心掉入五欲六尘的泥沼里不能自拔,人瘫坐地上,凄凄地哭,把眼睛都哭浊、哭肿了,也还不肯相信那些话是真的,如果是真,那她深藏的「芒鞋踏破岭头云」的知遇便是做!那「梅壕」的知恩也是假!那「诗酒趁年华」的知情也是假!那,这天地间还有哪桩是真的?若连她「一灯如豆」的下午,那男子也是假,这乾坤流年、圣贤诗书、学问道德岂不都骗她骗得好苦!
梅运哭到无力,才收拾涕泪,谁知,抬头看到自己写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又触目惊心的哀恸起来,这一哭,年岁月日都断了线,纷然跌落,从此,日不日、月不月、分分秒秒如年了!
梅运不忍再待这屋子,看到梅干空馀恨就觉无所逃遁!遂理一理行装,回台中去。家里待了两个多月,待得病恹恹,心中的苦结了痂,刮不掉也说不出,成天关在书房里混混噩噩。一天,窗外两隻鸽子停在花架上,梅运定睛看它们的剪影,看得心头不似以前的紧,自忖:「也许,该去看看溪头的雪鸽,飞的样子!」遂禀了家人一声,自个儿去住几天。谁知,第一处就不该择溪头,那儿不安不静不清不幽,中秋节人多,十分吵杂,鸽子都不来。好不容易,一天清晨,梅运等着鸽子都下地来了,一一将鸽米洒给它们吃,嘴里正磁磁磁哄它们快来琢,若那一地雪白亮丽的云朵在走动,她心里正兴然。突然,一个声音喊住她:「小姐,麻烦你帮我们照张相!」
梅运抬头,一对男女手挽着手向她递来一架拍立得相机,是新婚蜜月的模样,脚步声把一地的鸽子惊得四处逃窜无影。梅运从镜头里望出去,一对璧人依偎着!她的指头抖得凶,心重重地沈,按好久才捉住人家夫妻的笑。彩色照片出来了,梅运拿在手上,看普天下男子,凄凄然间:「这就是你吗?这就是你吗!」对方拿过照片,谢了她,双双走了。她看那俪影,才体会二千多年前,唱「宴尔新婚,如兄如弟」的那位妇人心中之灭绝!她捂着脸不愿看那些蜜月人群,一个人愈跑愈远,像谷里一阵习习的阴风苦雨,登天难行路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