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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尘埃落定13)

时间:2011-10-1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阿来 点击:

尘埃落定(全文在线阅读) > 13.女人

    桑吉卓玛没有说错,他们立即给我找来一个贴身侍女。一个小身子,小脸,小眼睛,小手小脚的姑娘。她垂手站在我面前,不哭也不笑。她的身上没有桑吉卓玛那样的气味。我把这个发现对卓玛说了。即将卸任的侍女说:“等等吧,跟你一阵,就有了。那种气味是男人给的。”

    我说:“我不喜欢她。”

    母亲告诉我这个姑娘叫塔挪。我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这两个字要是一个姑娘的名字,也不该是眼前这一个。好在,她只是作我的贴身侍女,而不是我正式的妻子,犯不着多挑剔。我问小手小脚的姑娘是不是叫塔娜。她突然就开口了。虽然声音因为紧张而战抖,但她终究是开口了。她说:“都说我的名字有点怪,你觉得怪吗?”她的声音很低,但我敢说隔多远都能听到。一个训练有素的侍女才会有这样的声音。而她不过是一个马夫的女儿,进宫寨之前,一直住在一座低矮的屋子里。她妈妈眼睛给火塘里的烟熏出了毛病。七八岁时,她就每天半夜起来给牲口添草。直到有一天管家拐着腿走进她们家,她才做梦一样,到温泉去洗了澡,穿上崭新的衣服来到了我的身边。我只来得及问了她这么一句话,就有下人来带她去沐浴更衣了。我有了空便去看卓玛。

    我的姑娘,她的心已经飞走了。我看见她的心已经飞走了。

    她坐在楼上的栏杆后面绣着花,口里在低声哼唱。她的歌与爱情无关但心里却充满了爱情。她的歌是一部叙事长诗里的一个段落:她的肉,鸟吃了,咯吱,咯吱,她的血,雨喝了,咕咚;咕咚,她的骨头,熊啃了,嘎吱,嘎吱,她的头发,风吹散了,一缕,一缕。她把那些表示鸟吃,雨喝,熊啃,风吹的象声词唱得那么逼真,那么意味深长,那么一往情深。在她歌唱的时候,银匠的子敲出了好听的节奏。麦其家有那么多银子,银匠有的是活干。大家都说银匠的活干得越来越漂亮了。麦其土司喜欢这个心灵手巧的家伙。所以当他听说侍女卓玛想要嫁给银匠的时候,说:”不枉跟了我们一场,眼光不错,眼光不错嘛!”土司叫人告诉银匠,即使主子喜欢他,如果他要了侍女卓玛,他就从一个自由人变为奴隶了。银匠说:“奴隶和自由人有什么分别?还不是一辈子在这院子里干活。”他们一结合,卓玛就要从一身香气的侍女,变成脸上常有锅底灰的厨娘,可她说:“那是我的命。”

    所以,应该说这几天是侍女卓玛,我的男女之事的教师的最的日子了。在这一点上,土司太太体现出了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最大的仁慈。卓玛急着要下楼。太太对她说,以后,有的是时间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但不会再有这样待嫁的日子了。土司太太找出些东西来,交到她手上,说:“都是你的了,想绣什么就给自己绣点什么吧。”

    每天院子里银匠敲打银子,加工银器的声音一响起来,卓玛就到走廊上去坐着唱歌和绣花了。银匠的锤子一声声响着,弄得她连回头看我一眼的功夫都没有了。我的傻子脑子里就想,原来女人都不是好东西,她们很轻易地就把你忘记了。我新得到的侍女塔娜在我背后不断摆弄她纤纤细细的手指。而我在歌唱的卓玛背后咳嗽,可是她连头也不回一下,还是在那里歌唱。什么嘎吱嘎吱,什么咕咚咕咚,没完没了。直到有一天银匠出去了,她才回过头来,红着脸,笑着说:“新女人比我还叫你愉快吧?”我说我还没有碰过她。

    她特别看了看塔娜的样子,才肯定我不是说谎,虽然我是爱说谎话的,但在这件事上没有。她的泪水流下来了,她说:“少爷呀,明天我就要走了,银匠借马去了。”她还说,"往后,你可要顾念着我呀!”

    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梦里,就听到卓玛的歌唱般的哭声。出去一看,是银匠换了新衣服,上楼来了。桑吉卓玛哭倒在太太脚前。她说的还是昨天对我说过的那两句话。太太的眼圈也红了,大声说:“谁敢跟你过不去,就上楼来告诉我。”土司太太又转身对下人们吩咐:“以后,卓玛要上楼来见我和小少爷,谁也不许拦着!”

    下人们齐声回答:“呵呀!”

    银匠躬起身子,卓玛趴到了他背上。我看到他们一级楼梯一级楼梯地走下去了。两个男仆手里捧着土司赏给的嫁妆,两个女仆手里捧着的则是土司太太的赏赐了。桑吉卓玛在下人们眼里真是恩宠备至了。银匠把他的女人放上马背,自己也一翻身骑了上去,出了院门在外面的土路上飞跑,在晴朗的冬日天空里留下一溜越来越高,越来越薄的黄尘。他们转过山不见了。院子里的下人们大呼小叫。我听得出他们怪声怪气叫唤里的意思。一对新人要跑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在太阳底下去于那种事。听说好身手的人,在马背上就能把那事干了。我看见我的两个小厮也混在人群里。索郎泽郎张着他的大嘴嗬嗬地大呼小叫。小尔依站在离人群远一些的地方,站在广场左上角他父亲常常对人用刑的行刑柱那里,一副很孤独很可怜的样子。殊不知,我的卓玛被人用马驮走了,我的心里也一样地孤独,一样地凄凉。我对小尔依招招手,但他望着马消失的方向,那么专注,不知道高楼上有一个穿着狐皮轻裘的人比他还要可怜。马消失的那个地方,阳光落在柏树之间的枯草地上,空空荡荡。我心里也一样地空空荡荡。马终于又从消失的地方出现了。

    人群里又一次爆发出欢呼声。

    银匠把他娇媚的新娘从马背上接下来,抱进官寨最下层阴暗的,气味难闻的小房间里去了。院子里,下人们唱起歌来了。

    他们一边歌唱一边于活。银匠也从屋子里出来,干起活来。锤子声清脆响亮,叮咣!叮咣!叮叮咣咣!

    小手小脚,说话细声细气的塔娜在我身后说:“以后我也要这样下楼,那时,也会这样体面风光吗?”

    不等我回答,她又说:“那时,少爷也会这样难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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