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读中国历史,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某一个人物,生在某一个朝代是福气,头上戴着光环,到处受人尊敬。换到另一个时代,便成了天地难容的人物,不但吃尽人间苦头,弄得不好还会丢
掉性命。把中国历朝作一个区分,则可以说:春秋战国养士,汉朝养武,唐朝养艺,宋朝养文,明清多养小人。我们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套用之,一个朝代也会使某种人能得到特别的发展。照这个逻辑来推理,大思想家李贽生活在明代,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
坚决不肯给孔子抬轿
读李卓吾的《藏书》、《焚书》、《续焚书》,我们会感到,像他这样的叛逆者,当也是属于那种五百年才可能出现一个的人物。他经常发表惊世骇俗的观点,他说天地间只有五部大文章,即汉司马迁的《史记》、唐杜甫的诗集、宋苏东坡的文集、元施耐庵的《水浒传》、明《李献吉集》。这五个人,前四位皆是文章翘楚,各自代表了一个时代。但我们注意到,他不提孔子、孟子,亦不提老子、庄子,更不提二程与朱熹。儒道两家的圣人与典籍,尽管被天下读书人奉为圭臬,但却不入他的“法眼”,特别对孔子,非难尤多。
在他眼里,孔子并非圣人,老、佛也非异端,他对儒先、父师之类谬传知识的人物讥刺、抨击,毫不留情面。正由于这样一些人把孔子抬到圣人的地位,李贽发誓不肯加入抬大轿的行列。中国是一个善于造神的民族,因为造神者得到的好处远远大于被造者。所以,许多国人乐此不疲。李贽看出这一点,十分痛心,在给友人耿定向的信中言道:“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对于造神者的批判,李贽一针见血。
海瑞只是一棵青草
李贽与张居正、海瑞是同时代人,都生于嘉靖初年,死于万历时代。客观地讲,这三个人,外加一个戚继光,应该是那一时代最负盛名的四大人物。
张居正于1572年出任首辅(相当于宰相),辅佐十岁的神宗皇帝朱翊钧,开创了“万历新政”,是有明一代绝无仅有的中兴名臣,力挽狂澜的大改革家。他执政期间裁抑豪强,注重民生,后世称他为“权臣”、“法家”,讪谤甚多。
海瑞是有明一代最大的清官,他最著名的事件,莫过于抱着一死的决心给沉湎斋醮荒怠政务的世宗上万言书。张居正柄国,始终弃用海瑞,这一点曾引起当世士林的诟病。
张居正死后,朱翊钧迅速对他进行残酷的清算,并重新起用海瑞。在史籍与口碑中,张居正毁大于誉,而海瑞却是誉满天下。
作为他们同代人的李贽,却没有随波逐流。他深情地赞誉张居正是“宰相之杰”,而评价海瑞为“万年青草”。在李贽看来,张居正是真正的经邦济世的伟大人物,而海瑞只是以人格取胜,生命如草可以万年长青,但绝不是振衰起隳的国家栋梁。
从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来看,李贽心仪的政治人物,不仅仅只是会做道德文章,更应该有着为社稷求发展、为民生谋福祉的巨大的担当精神与行政才能。
道德与事功,清流与能吏,一般的读书人,都看重前者,而李贽赞赏的却是后者。
晚明思想界的一盏明灯
李贽既不像张居正那样,以事功影响后世,也不能像海瑞那样,用道德影响士林。但他的叛逆精神与追求本真的学问,却是晚明时期思想界的一盏明灯。
数年前,我在一篇文章中谈到,人有两种:一种是石头,可以在任何激流中挺立;一种是咖啡,可以百分之百融入水。李贽当属于前者。他特立独行,蔑视世俗,因此当世难容。比起张居正与海瑞来,他的处境更惨。皇皇一部《明史》,张居正、海瑞皆有列传,而他只在耿定向的条目中附上数语以示交待,可见皇室操纵的史家,对他这位狂人,连贬损几句的兴趣都没有。李贽晚年弃绝功名,对这种“世人皆欲杀”的处境,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在一首诗中写道:
若为追欢悦世人,空劳皮骨损精神。
年来寂寞从人谩,只有疏狂一老身。
以七十五岁疏狂之身在狱中用剃刀自杀,表明了李贽与流俗抗争到底的决心。他死后不到半个世纪,明朝就以思宗的上吊而在中国历史的舞台中谢幕。比起思宗来,李贽的悲剧似乎更能体现文化上的意义。因为他不仅死在明朝最腐败的时期,更是死于明朝思想上最为平庸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