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傅转身抄来个文件夹递给雨晴:“喏,看看。”
郑雨晴翻开文件夹一看,扑哧笑了,文件夹面子上写着“我的检查”。老傅一指后排书架:“喏,这一排,都是。”
如果检查也算作品,那这些年傅云鹏也叫著作等身。不过倘若领导认真去看傅云鹏的检查,就会发现这个老傅写的全是废话—确实痛骂了自己,但却搞不清他犯了啥错误。幸好领导是隔三岔五换一茬,否则,领导一定会觉得每篇检讨是如此地面熟,好像前生哪里遇见过。
郑雨晴前面交来两稿都没获得通过,并非他老傅有意为难郑雨晴,也不是抠门,不愿意给郑雨晴传经送宝点拨捷径,而是老傅一厢情愿地认为,郑雨晴是可造之才,可造之才怎能不会写检查呢?!他傅云鹏之所以能够在总编位子上坐着,并且将一直坐到退休,不至于像前任老王那样,忽然就被调离新闻单位,发到某个区办企业当厂长,全凭着这门独有的生存技能。
不过,傅云鹏当上总编,这辈子官路就算到顶了。以他的人品、能力和才干,干个宣传部长绰绰有余。可惜老傅身上文人气过重,清高到从不跑官要官,又爱才惜才。像这种替人挨板子做检讨的事情,老傅不知道做了多少回。每次干部选拔,组织部长翻着老傅档案里那一年比一年厚的检讨,直叹气:“唉,这个傅云鹏!真拿他没办法!”
傅云鹏领头,带着手下大大小小的报社中层干部,从副总编到部门主任,加上值班编辑和闯祸的郑雨晴,一串人马联袂组团参加扩大会。这可能是江州市委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常委扩大会了。会议室地方不大,傅云鹏带来一帮人,呼呼啦啦铺开来居然站不下,郑雨晴按资历被挤到门外了。她面前是参差不齐的三四排人,只能看着一溜高高低低的后脑勺,有的毛多有的毛少。瘦小的郑雨晴,混在一群高低胖瘦的大佬里面,她这个始作俑者,反倒边缘化了,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喽啰。
傅云鹏站在第一排,第一个代表报社沉痛宣读检查。他双手捧着检查,抑扬顿挫,中气十足,表情严肃,痛心疾首。报社其他人都跟着沉痛庄严地低头配合,只有郑雨晴夹在人缝里,好奇地左右偷看,来之前的担心和害怕不翼而飞,反而觉得有点像唱戏般的可笑—这个舞台上的每个人,都兢兢业业地唱自己的戏份,全情投入地忘记了没有观众。
傅云鹏读完检查,跟着就是各人宣读各人的。挨到最后轮着郑雨晴念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三小时,领导们对念检讨这事情产生了审美疲劳,稀里呼噜地,抬抬手,通通过关!
回到报社后,郑雨晴老老实实到行政科领了围裙和套袖,穿戴整齐去了资料室—不许上岗的结果,她是真切听见的。
傅云鹏晃晃悠悠地走进资料室,挑眉一乐:“哟,来报到啦?”
郑雨晴噘嘴不搭话。
老傅问:“你们学校怎么教你的?做文章做文章,文章是要靠人来做的。这里面大有技巧。常言道,一句话叫人笑,一句话叫人跳!你这次的报道,虽然字数不多,却影响不小,搞得领导和报社都被动。我希望你今后无论是做新闻还是干其他事情,先问问自己的初心。”
郑雨晴诧异:“初心?”
“我知道你对江心岛有感情。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你的初心是帮他们,现在的结果呢?新闻报道,要摆事实,讲道理,不能听风即雨,他们那些人,大多没什么文化,不懂经济,也不了解科学,事实上,你采访的对象,大多都是这样的。但你不能和他们在一个水平上啊!领导批评咱的话里,有一句是非常正确而且有水平的:你不能光听采访对象怎么说,你还得听听专家的意见,了解政府为什么做这个决策。还原事实真相,这才是记者的本分。”
郑雨晴把套袖一摘,丢桌子上,嘴巴噘得老高:“反正不当记者了。您今天既然给我上课,我就把您当成我的老师,学生有事不明,向老师请教。新闻工作者的职责是什么?就是追求真相!我大半夜跑去江心岛,听到的看到的就是真相!我把这些写成稿子,有什么错?”
傅云鹏被眼前的小姑娘给逗乐了:“怎么?写三稿检讨,气堵在心口消不掉啊?”
“四稿!”
“还不服气!你那稿子是道听途说,就是有闻必录!你知道什么是有闻必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