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有个国王很挑剔,老是娶不到合适的妻子,有一天他在森林边邂逅了一个仙女一样一尘不染的姑娘,一见钟情。他要娶她为王后,姑娘答应了,但有一个条件:每天下午4点她要回一趟森林,只要一小时,5点一定出来;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跟着她。国王说好啊,把姑娘带回了王宫。年轻的王后—下子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她给国王生儿育女,协调宫里宫外的事情,她不忧伤、不烦燥,一切都井井有序,国王觉得她是一个完美的女人。雷打不动的是她每天必须在那个时间回森林。
一晃二十多年,儿女长大成人,人到中年的王后模样还和当初一样,年轻、柔美、鲜亮;也不发脾气,二十多年一直这样。国王却越来越恐惧,觉得自己娶的不是一个凡人,他怀疑她每天回森林是被施以魔法。那种强烈的好奇心折磨着他,让他打破了承诺,终于有一天他悄悄地跟着王后进了森林。他看着王后走走跳跳,来到一条小河边,绿绿的草地上有石头、鲜花,王后摘下嵌满钻石的皇冠,脱下华丽的袍子,再一件一件脱下所有的衣物直至全身赤裸,就坐在了草地上。王后看一会儿天上的流云,玩一会儿溪水,闻着花香,听听鸟叫。那个时候光线还很好,那种笼罩着她的光芒,特别的柔和、饱满。没有什么仙人,也没有魔法。一个小时后她一件一件穿好衣裳,戴上皇冠,提着裙脚一蹦一跳地走出森林。
其实二十年问她不过就是每天做同样一件事情,这就是让凡人成为仙女的秘密:让自己宛如处子、婴儿,回到自然里。那一刻她不是王后、不是母亲,什么社会身份都不是,她只是一个处子,像牛羊亲近青草那样亲近她自己的生命。所以我一直在想,人怎样找到一种为生命保鲜的方式?我觉得无论向牛羊学习还是像仙女一样静默地给自己一小时,都是在转换生命坐标里面给自己一种生命保鲜的理由。
人们对成长心情很复杂,日子在向前走,但是人也在衰老。其实年龄越大越会考虑这个问题,就是怎样让人的生命在流光中保持新鲜。什么是生命的新鲜呢?我觉得有很多老人,他们的天真会让年轻人动心。
我小时候学昆曲,有个老师叫周全安,她是真正的贵族出身,大学读的是家政系,解放后她跟丈夫基本上没有工作,也没有孩子。她会唱那种最正宗、最典雅的昆曲,我大概二十来岁排曲子的时候,她已经六十七八岁,生活非常贫瘠,但是她的那种鲜亮和活泼让我们这些小姑娘都会惊讶。她教我们念白,要求嘴上要过好久,像我们这些北方孩子念不出入声字那是不可以的;她经常跟我们做身段,她身段的灵活、柔软,那个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现在老说女人老不老,不在于脸上有多少皱纹,而是体态是不是轻盈。一个体态轻盈的女人就不衰老,尽管她满脸皱纹。
80年代初有一段北京流行蝙蝠衫,那个夏天周先生特欢心地跟我们说,你们快给我找件蝙蝠衫吧,看我又瘦又高穿蝙蝠衫肯定漂亮。后来她自己找了一件,浅黄底子撒黑点的短袖蝙蝠衫,从胳膊肘这儿连着腰,腰细细地卡在那儿,然后穿了一条水蓝蓝的牛仔裤,一头白发,个子可能有一米七,哎哟,真的是飘飘欲仙。那件蝙蝠衫是纯棉的,8块钱,那条牛仔裤10块钱,18块钱在一个女人身上就鲜亮无比。我跟她去过她的家,一个大杂院里的一个小平房,黑色的泥地,中间一个蜂窝煤炉子,她先生靠在一把吱吱呀呀的躺椅上,手中捧着线装书,她在屋子里面灵巧地转来转去,嘴里哼着昆曲。看到他俩,我觉得生命是如此蓬勃和新鲜、如此优雅和骄傲,这种典雅是贫困、挫折乃至死亡都动摇不了的,因为它带着自己的一种质地。
我有时候想,我们用什么抗拒流光?今天是一个物质时代,女人怕老,外有化妆品、内有营养液还有大把的维生素,无非是锦上添花;真正雪中送炭的是你有一种保持生命更新的能力,有一种好奇心、有一种动手的快乐而不是消费的快乐、有一种生命的滋养,能够有一种真正的意义让你的生命永远保持着一种新鲜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