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杜甫《登高》,每念及“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句,心里总会很重,像有针状或块垒样的东西穿透空间时间的间壁从千万里百千年刺砸在心头。一个人究竟要经历多少病痛折磨,才能够称之谓“百年多病”呢?少小离家背井离乡萍踪无定、身患痼疾双亲亡故妻儿染病、家徒四壁衣食无着生计堪忧,或是有志难伸积郁于中,或是天灾人祸人力难堪,又或是宗庙倾塌国土沦丧?杜甫用了一生的才华心力为这四个字做注脚,“我生苦飘零,所历有嗟叹”“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十年戎马暗万国,异域宾客老孤城”,不再列举了,杜甫这个人好像把人世间所有苦都吃了,他该是佛派到凡尘历劫的,历各种劫,尔后诗以志之,千年成圣。后世无数文人志士布衣甘愿为之长嗟为之扼腕为之涕泣。一本汪洋恣肆的唐诗,被杜甫泡进苦水坛,腌出的水渍浸透的何止一部唐史。所以我读杜诗,时有感觉到心跳都不畅呼吸亦为之不继,眼前总会出现那个“白头搔更短”“凭轩涕泗流”的少陵野老,真的感觉他就是个殚思竭虑悲天悯人,在俗世又似不在俗世的人。 来看看王安石的“百年多病”,《送吴显道五首 其五》“百年多病独登台,知有归日眉放开。功名富贵何名道,且赋渊明归去来”。王安石诗词文中未有确凿病名记载,一者半生沉浮热心改革,或是无暇惦记皮囊,再者就是胸襟豁达,淡看寝疾负蓐。这一句百年多病,除了抱恙,莫还暗指着沉疴积弱的北宋朝堂?荆公晚年,历经两度罢相,郁气重结于中,不生病真不可能,其《病中睡起折杏花数枝二首》可为证,“独卧南窗榻,翛然五六旬,已闻邻杏好,故挽一枝春”“独卧无心起,春风闭寂寥。鸟声谁唤汝,屋角故相撩”。病至卧榻,耳中心里却春意撩拨,真正的政治家气度胸怀,超凡脱俗愧煞万千病夫。这里不是贬低杜甫,从为官一途,他和王安石有天壤之别,王是正一品宰相,他最大是从六品下工部员外侍郎,且历任小官俱无甚实职,胸中志气难伸滞气成病。“长卿久病渴”“病渴三更回白首”这里是消渴病,也许就是今天的糖尿病;“衰年肺病唯高枕”直言是肺病;“吾老抱疾病,家贫卧炎蒸”“衰年正苦病侵凌,首夏何须气郁蒸”从杜甫晚年的草堂庐居“床头屋漏无干处”来看,这应该是经年的风湿。杜甫啊杜甫,其实你是老天派凡来历各种病的,又偏你“长卿久病渴,日夕思朝廷”,个人病逆事小家国忧思为重,窃以为你的胸怀比之荆公丝毫不遑多让。跨越两朝的文坛巨擘,百年多病缘只缘心中那份意气锐气郁气大气。 还有许多的“百年多病”文人,“百年多病井庐思”的晁补之,“百年多病负登临”的陈履,“百年多病歉登临”的黄佐,“百年多病负逢春”的李孙宸,“百年多病独登台”的李东阳、边贡、黎景义。晁补之不说,犹知他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后头的几位都是明朝人,不是写这篇短文预搜了百度,确然未有听闻。略读其作,大意都无非多情旧事病中找乐,和杜甫安石真有云泥之别。原来诗文高下,全赖于眼界心界。诗文传世不衰,更赖于文字里的大道襟怀。 南宋大家陆游,活了八十几,亦是常抱病,年少失意婚姻仕途皆不顺,老景更是苍凉,“永怀杜拾遗,抱病起登台”陆游视杜甫为病中振作的良药。敖陶孙应该只是个小诗人,“池上贪间临晋帖,灯前抱病看吴钩”这句则直接视杜甫为病中知交了。杜甫自己也还有写抱病的句子“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王安石也有写抱病的句子“况乃舍亲友,抱病独远行”。我只惜他们胸有块垒心怀大志却难鲲展,留给世人多少太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