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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符号(5)

时间:2022-11-2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点击:


    他一边喝茶一边观望咖啡店里的脸孔,喝完茶后,他再度步入外面的寒冷之中。在加拉塔广场中学后方一条巷子里,他看见一个包头巾的年长女人,边走路边喃喃自语。一个小女孩从杂货店半掩的拉门下弯腰钻出来,从她的脸上,他读出所有的生命皆相似。一个身穿退色洋装的年轻女孩因为怕在冰上滑倒,一路盯着自己的胶底鞋行走,在她的脸上写着,她深知忧虑为何物。

    走进另一家咖啡店,卡利普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那页家庭作业,飞快地读过一遍,一如阅读耶拉的专栏。如今他笃定,只要把耶拉的文章拿来反复阅读,探入他的记忆库中,自己便能找到耶拉的所在。这表示说,首先他必须找到收藏着耶拉完整作品的贮藏室,才有办法获取他的记忆。把这篇家庭作业读了一遍又一遍之后,他才恍然大悟,如此一间收藏室必然是一个“家”,“一个庇护所,守卫我们不受伤害”。他把家庭作业一读再读,感觉到这个勇于大声说出物品名称的孩子影响了他,使他内心涌起一股纯真无邪。于是,他相信自己必然轻易就能找出如梦和耶拉在什么地方等待他。这个领悟让他一阵阵晕眩,不过也仅止于此,坐在桌前,他只能继续在家庭作业的背面写下新的线索。

    等卡利普再度踏上外面的街道时,他已经就手边的线索作了一些新的删补:他们不可能出城,因为耶拉无法待在伊斯坦布尔以外的地方;他们不可能横渡博斯普鲁斯海峡,到达安纳托利亚那一头,因为那里不够“历史性”,不适合他;如梦和耶拉不可能躲在共同的朋友家里,因为他们没有这么一个朋友;如梦也不可能待在她的朋友处,因为耶拉宁死也不会去那种地方;他们更不可能寄宿在冰冷无情的旅馆套房里,因为就算他们是兄妹,一男一女共处一室难免令人起疑。

    坐在下一家咖啡店里,卡利普确信自己至少抓到了正确的方向。他很想穿过贝尤鲁的小巷往塔克西姆去,走向尼尚塔石、西西里,来到他过去生命的中心。他记得耶拉曾在一篇文章中探讨伊斯坦布尔的街道名称。他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张已故摔跤选手的照片,这个人,耶拉曾经详尽描写过他的生平。这张黑白照片原先是某本旧《生活》杂志的中间页,被许多理发店、服饰店和杂货店的老板加了框挂在墙上,装饰店面。这位奥运奖牌得主两手叉腰,面对镜头摆出温和的微笑。卡利普研究着他脸上的表情,不禁想起他死于一场车祸。于是,就如同以前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时的联想,十七年前的一场车祸和摔跤选手脸上的温和表情在他心中融为一体。卡利普不得不认为那场车祸必然是某种征兆。

    这证明了巧合是必要的,它们把事实与想像融为一体,创造出另外的征兆,诉说着截然不同的故事。卡利普走出咖啡店,沿着一条小巷走向塔克西姆,心里想着:“偶然看见哈斯农·加里波街旁一辆马车前,站着一匹疲惫的老马,这时我必须回头去检视记忆中的一匹巨马,那是我在奶奶教我读写的字母书中看到的。由于字母书中的大马下方标示着‘马’,我联想起耶拉,那些年他独居在帖斯威奇耶街上那栋公寓的顶楼。然后我会想到依着耶拉的喜好与回忆装潢布置的那间公寓。接着我会推论出,那间公寓很可能象征了耶拉对我人生的支配意义。”

    然而,耶拉已经搬离公寓好多年了。卡利普停下来,担心自己或许也把征兆给解读错了:他很清楚,如果他认为直觉是在误导自己的话,那么他将会迷失在这座城市里。他像个瞎子一样摸索着,想要辨别周遭的事物,通过感官直觉闯入了各种故事。多亏了这些虚构的故事,他才得以维持姿态。他之所以还屹立不倒,纯粹是因为他设法从一路上所见的遍布城市的符号与图像中,建构起一则故事。他很肯定周遭的人物和世界都将依循着故事的脉络,服膺在它的力量之下。

    他再度走进另一家咖啡馆坐下,凭着依然乐观的态度,卡利普重新审视“他的处境”。线索列表中的文字看起来就和纸张背面的孩童文字一样简单易懂。咖啡店的遥远角落有一台黑白电视,正在播放一场足球赛。白雪纷飞的球场里,地上的标线和沾满泥渍的足球都是黑色的。除了几个在空桌子上玩牌的人之外,每个人都盯着那颗黑色的足球。

    走出咖啡馆,卡利普想,自己所追寻的秘密其实就如黑白的足球组合一样,简单明了。他需要做的一切,只是继续任凭双腿带他四处游荡,观看面孔和符号。伊斯坦布尔到处是咖啡馆,一个人可以绕遍整座城市,每隔三五步就能找到一家咖啡馆歇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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