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焕不再有消息了。补玉想,他的旦旦信誓和亿万产业都被“笑纳”了。至于彩彩今后怎样制他,或者他反手怎样报复彩彩,那对补玉不再新鲜;都市男女闹来闹去就那儿桩事。当她收捡冯焕落在屋里的东西时,她突然想:这瘫子这会在哪里?在干什么?……
他想干的只有一件事,留住彩彩,带她回两小时车程之外的山村去。他的心愿就在眼睛里,茶色镜片都挡不住。就象第一次见面,他对她的好奇、以及排斥、全都在眼睛里集中火力,射穿浅茶色玻璃,把阅历单调的彩彩穿透了似的。
孙彩彩的阅历就是一张纸,一页招聘申请表。表格的身份证字号便是电脑网络网定的数码化的彩彩。上面的两寸相片是平面的彩彩。廖廖可数的几行字:某年某月某日在何处,是文字的彩彩。连兴趣、爱好都整齐地被框在铅印的格子里:爱流行歌曲、爱看武侠小说、爱骑马、游泳、射击。逆着“兴趣、爱好”栏目往表格上面看,是她的履历:2004年,从黑龙江体委女子散打队退役/2003年,在全国散打比赛中右腿粉碎性骨折/2002年1月,获全国散打冠军。再逆数到第一格:1980年至1992年,在黑龙江省,佳木斯地区,虎头镇。这样逆着读,就读到了表格的第一栏:出生:1980年8月15日,……
彩彩记得那张从表格后面升起来的脸有多么好奇。这是一间巨大的办公室,在一座三十层高的大厦顶层,一面弧形墙壁全是玻璃。天花板的超常高度,使她未来的老板显得更矮小更无助。
“这天花板咋这么高?”彩彩在他好奇而排斥地看着她时,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傻话。
“我想让它多高,它就得多高。”冯老板说。“我自个儿盖楼给自个儿住,盖什么样,自个儿喜欢就成。”
“我也喜欢。”彩彩说。
冯焕的好奇加剧了:你说这句话怎么一点阿谀我的意思也没有呢?我少被所有人阿谀惯了,成瘾了,没了阿谀,纯粹的夸赞怎么听上去那么对劲儿?
彩彩表情平铺直叙,说起她老家的房子;她拿到冠军奖金如何帮父母翻盖了老屋,特地把屋顶加高了。她说她人高马大,呆在矮屋里就想蹲着。
冯老板的好奇直线加剧:她说这些话明明让他开心,可她为什么没有半点讨他欢心的嫌疑?
“以前干过贴身保膘没?”冯焕问她。
“没有。”
“那你觉得我给你开多少工资合适?”
“看着开呗。”她突然想到什么,自认为她很聪明似的,笑了笑:“那您给您其他保膘多少,就给我多少呗。”
“我没有其他保膘。”
“就我一人?”
“干不干?”
“那你为啥想起要雇保膘呢?”
“是我面试你呀,还是你面试我?”
彩彩觉得自己的脸红了。挨教练抢白是常有的事。教练嘴损的时候,她都想冲上去掐死他。可她从来没有现在的不安。未来的老板声调平缓,态度不冷不热,抢白起人来有种不把你当人的气度。彩彩想,这人瘫着都这么厉害,站起来还了得!
“您是不是碰着啥事了,忽然想起要雇保膘?”彩彩问道。
“碰见啥事了?”
彩彩眼睛用着一股力,盯着他。他的茶色镜片同样也挡不住她的目光。她盯他的意思是;外面世界天天发生的那些凶险事物,看来是真的?还有另一层意思:假如真会发生那样的事,别怕,有我呢。
正是她一脸儿童模样的勇敢和凌然,让冯焕的锋利目光钝了。似乎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个勇于担待的儿童女勇士会存在,会把他变成被保护者,一个柔弱者,他先是一阵不知所措,接着颇感慨地笑了笑。于是,同一个冯老板、冯董事长、冯大富翁在彩彩眼睛变了,变得没了距离,更没了不可一世。
不久彩彩明白,冯焕的直觉有多么好。一切残疾人的直觉都好得惊人,而天生聪慧的冯焕的直觉简直是神鬼式的。就在第一次面试的大办公室里,她就感到他不是以表格上任何成文的东西评判她,而是以他的直觉给她打分。她发现他的截瘫一直到中腰,订制的办公椅扶手象个精密的小型操控台、开门、开窗、呼唤秘书、打开保险柜,都是他一手操控。她还发现他是个左撇子,写字的姿态很丑陋,左臂从胸前拐个弯,把左手基本围在里面,似乎倒着使劲,手推着走,把笔划用力推在纸上。他还有个怪癖,写字用蘸水钢笔,桌子右边搁着一个精致的日历牌加墨水瓶,他的左手斜着跨越桌面去蘸墨水,再跨越回来,回到纸上。彩彩和他谈话期间,他不断捺着椅子扶手上的捺钮,放人进来送文件,或到保险箱取文件,不断在文件上写一行字,或签名。彩彩忍不住上去把那个日历牌和墨水瓶挪到他左边,把一小套茶具挪到右边。再看看,觉得他坐得仍然别扭,从一个沙发上抽下弹璜垫,搁在他两只无知觉的脚下。他和她眼光不时碰一下,她便明白他的舒适度是否有所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