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赶到省城N大学的时候,刚好是下午两点五十分。离方教授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周六的校园,一派悠闲与宁静。新学期开学不久,初秋的阳光下,到处是目光好奇、表情青涩的新生,而那些成双成对十指相扣者,则多半是大三大四的"校油子",其中也许还有领证甚至结婚了的研究生。头顶是参天古树,脚下是茵茵草坪,在这里苦读四载,即使离开十几年了,也还有恍若昨天的感觉。想当年,青春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整日幽灵般徜徉在校园小径,赋诗明志,扬言要做放浪形骸的当代太白,以利剑一般的文字解剖时事、荡剔污浊,可是如今脚踩当年的石径,豪情壮语言犹在耳,却分明感觉身疲心衰,雄心大志早已不复当年。
进到方教授客厅,正好座钟敲响三下。方教授刚刚午睡起床,在和怀里的波斯猫柔声交谈。看得出,方教授对弟子的守时相当满意。
拿出来吧,工作第一。方教授说。
黄一平便赶紧从包里掏出冯开岭的文章,恭敬地摊放在方教授面前,师生二人再无多话。
当年黄一平在N大学读书时,方教授还只是哲学系一名讲师。因为分别是学校象棋比赛的冠亚军,二人关系就非同一般,每逢星期天,师生俩就在校园某僻静处摆开战场,有时老师甚至带着棋盘追到学生宿舍一决胜负。一盘棋摆开不久,周围总会被看客簇拥得密不透风,有那多嘴多舌者难免会让方老师训得面红耳赤。
如今的方教授可了不得,既是哲学系主任、博士生导师,又是省人大常委,更兼省委龚书记的理论顾问,是学界、政界两头都当红的重量级人物。冯市长的这篇稿子,由于定位在省委《理论动态》上,当然是希望引起省委领导、尤其是龚书记的注意,因此选题就显得尤为重要。起初,冯市长让黄一平找来好多参考文献,又从网上搜索了一些材料,两人商量了几个题目,有谈沿江开发的,有谈新农村建设的,有谈城市规划的,也有谈环境保护的,总之与一个中等城市的候任市长身份比较贴切。不过,题目一多,问题也出来了:一来,这些题目虽然都是当下的时髦话题,但未必领导都感兴趣,如果选题不合领导胃口,浪费表情不说,还错过了时机,很难收到预期的效果;二来呢,有些题目虽然感觉不错,但所涉及议题并不属于目前冯开岭分管的范围,你一个副市长东写西写,会让人感觉手伸得太长,或者有迫不及待提前就位的意思,容易得罪同僚,授人以笑柄。最后,还是决定让黄一平再到母校找方教授,请这个省委书记的理论顾问帮忙。
仗着当年与方教授既有师生情份,又有棋友之谊,这两年黄一平也曾拜访过方教授几次,就冯市长的几篇文章上门请教。每次登门,自然少不了带些真丝睡衣、蓝印花布一类的阳城特产,可那些文章与这次的又岂在同一档次?因此,按照冯市长的意思,这次先由邝明达与黄一平商量,对方教授作一些必要铺垫,以使其用足力气帮忙到位。听说方教授喜欢收藏,邝明达不知从什么地方搞来一副上好云子,一套名家制作的宜兴极品紫砂,还有一幅清代扬州八怪之一李方膺的水墨真迹。黄一平对这些不内行,冯市长也不放心其真伪,邝明达却拍着**保证,只要他是真行家,一准马到成功"速必杀"!果然,方教授初见当年弟子拎只不起眼的布袋,本来还有些冷淡,可一见陆续掏出的三样东西,马上眼睛瞪得铜铃般圆,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
方教授果然就是方教授,简单问了冯开岭的情况,当即敲定主题——保持城市特色,张扬城市个性,以科学发展观统领城市规划和建设。几个小标题也当场定下来,一切围绕省委主要领导的最新意图,又符合作者当前的身份与职责,大气而不逾越。方教授同时表示,文章发表后,他会在第一时间向省委龚书记推荐,并组织手下的几个博士写文章进行评论,广泛制造后续效果。
领导署名文章,从来多是秘书代笔。写作过程中,黄一平不断通过电话或电子邮件与方教授联络,文章中的大量文字几乎是教授直接口述。这次文章写成,送给教授定稿只是借口,再给教授上点"眼药"是真,终极目的还是希望教授尽践前诺。进门之前,守在车上的的邝明达又交给黄一平一只信封。黄一平捏捏不厚实,神色就有些迟疑。邝明达小声说,是欧元。黄一平是个做事很谨慎的人,以前送东西过来,他会让邝明达把车停在教授楼对面,看着他把东西拎进去,再看着他空手出来。可这次是现金,他就有些为难,因为市委原来有个秘书,经常帮领导送礼,后来领导因受贿行贿事发,却查明通过秘书之手送出或收受的钱物,不少被秘书从中截流。结果大家不齿于那个秘书,犹甚于痛恨那个被判了刑的贪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