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丧之后,过了些时,龚和甫、钱唐卿正和菶如想商量劝也张夫人全家回南。还未议定,谁知那时中国外交上恰正起了一个绝大的风波,龚、钱两人也就无暇来管这些事了。就是做书的,顾不得来叙这些事了。你道那风波是怎么起的?原来就为朝鲜东学党的乱事闹得大起来,果然朝王到我国来请兵救援。我国因朝鲜是数百年极恭顺的藩属,况甲申年金玉均、洪英植的乱事,也靠着天兵戡平祸乱的。这回来请兵,也就按着故事,叫北洋大臣威毅伯先派了总兵鲁通一统了盛军马步三千,提督言紫朝领了淮军一千五百人,前去救援。不料日本听见我国派兵,借口那回天津的攻守同盟条约,也派大鸟介圭带兵径赴汉城。后来党匪略平,我国请其撤兵,日本不但不撤兵,反不认朝鲜为我国藩属,又约我国协力干预他的内政。我国严词驳斥了几回,日本就日日遣兵调将,势将与我国决裂。那时威毅伯虽然续派了马裕坤带了毅军,左伯圭统了奉军,由陆路渡鸭绿江到平壤设防,还是老成持重,不肯轻启兵端,请了英、俄、法,德各国出来,竭力调停,口舌焦敝,函电交驰,别的不论,只看北洋总督署给北京总理衙门往来的电报,少说一日中也有百来封。不料议论愈多,要挟愈甚,要害坐失,兵气不扬。这个风声传到京来,人人义愤填胸,个个忠肝裂血,朝励枕戈之志,野闻同袍之歌,不论茶坊酒肆、巷尾街头,一片声地喊道:“战呀!开战呀!给倭子开战呀!”
谁知就在这一片轰轰烈烈的开战声中,倒有两个潇潇洒洒的出奇人物,冒了炎风烈日,带了砚匣笔床,特地跑到后载门外的十剎海荷花荡畔一座酒楼上,凭栏寄傲,把盏论文。你道奇也不奇?那当儿,一轮日大如盘,万顷花开似锦,隐隐约约的是西山岚翠,缥缥渺渺的是紫禁风烟,都趁着一阵熏风,向那酒楼扑来。看那酒楼,却开着六扇玻璃文窗,护着一桁冰纹画槛,靠那槛边,摆着个湘妃竹的小桌儿,桌上罗列些瓜果蔬菜,茶具酒壶,破砚残笺、断墨秃笔也七横八竖的抛在一旁。桌左边坐着个丰肌雄干,眉目开张,岸然不愧伟丈夫,却赤着膊,将辫子盘在头顶,打着一个椎结。右边那个,却是气凝骨重,顾视清高,眉宇之间,秋色盎然,身穿紫葛衫,手摇雕翎扇。你道这两个人到底是谁?原来倒是书中极熟的人儿,左边的就是有名太史闻韵高,右边的却是新点状元章直蜚。两人酒酣耳热,接膝谈心,把个看花饮酒的游观场,当了运筹决策的机密室了。只见闻韵高眉一扬,鼻一掀,一手拿着一海碗的酒,望喉中直倒;一手把桌儿一拍,含糊地道:“大事去了,大事去了!听说朝王虏了,朝妃囚了,牙山开了战了!威毅伯还在梦里,要等英、俄公使调停的消息哩!照这样因循坐误,无怪有名的御史韩以高约会了全台,在宣武门外松筠庵开会,提议参劾哩!前儿庄焕英爽性领了日本公使小村寿太郎觐见起来,当着皇上说了多少放肆的话。我倒不责备庄焕英那班媚外的人,我就不懂我们那位龚老师身为辅弼,听见这些事也不阻挡,也没决断!我昨日谒见时,空费了无数的唇舌。难道老夫子心中,‘和’‘战’两字,还没有拿稳吗?”章直蜚仰头微笑道:“大概摸着些边儿了,拿稳我还不敢说。我问你,昨儿你到底说了些什么?”
韵高道:“你问我说的吗?我说日本想给我国开战并非临时起意的,其中倒有四个原因:甲申一回,李应是被我国虏来,日本不能得志,这是想雪旧怨的原因;朝鲜通商,中国掌了海关,日廷无利可图,这是想夺实利的原因;前者王太妃薨逝,我朝遣使致唁,朝鲜执礼甚恭,日使相形见绌,这是相争虚文的原因;金玉均久受日本庇护,今死在中华,又戮了尸,大削日本的体面,这是想洗前羞的原因。攒积这四原因,酝酿了数十年,到了今日,不过借着朝鲜的内乱、中国的派兵做个题目,发泄出来。饿虎思斗、夜郎自大,我国若不大张挞伐,一奋神威,靠着各国的空文劝阻,他哪里肯甘心就范呢!多一日迟疑,便失一天机会,不要弄到他倒着着争先,我竟步步落后,那时悔之晚矣!我说的就是这些话,你看怎么样?”直蜚点点头道:“你的议论透辟极了。我也想我国自法、越战争以来,究竟镇南的小胜,不敌马尾的大败。国威久替,外侮丛生,我倒常怕英、俄、法、德各大国,不论哪一国来尝试尝试,都是不了的。不料如今首先发难的,倒是区区岛国。虽说几年来变法自强,蒸蒸日上,到底幅员不广,财力无多。他既要来螳臂当车,我何妨去全狮搏兔,给他一个下马威,也可发表我国的兵力,叫别国从此不敢正视。这是对外的情形,固利于速战,何况中国正办海军。上回南北会操时候,威毅伯的奏报也算得铺张扬厉了,但只是操演的虚文,并未经战斗的实验。即旗绿淮湘,陆路各军,自平了太平军,也闲散久了,恐承平无事,士不知兵,正好趁着这番大战他一场,借硝烟弹雨之场,寓秋狝春苗之意,一旦烽烟有警,鼙鼓不惊。这是对内说,也不可不开战了。在今早就把这两层意思,在龚老师处递了一个手折,不瞒你说,老师现在是排斥众议,力持主战的了。听说高理惺中堂、钱唐卿侍郎,亦都持战论。你看不日就有宣战的明文了。你有条陈,快些趁此时上吧!”韵高忙站起来,满满地斟了一大杯酒道:“得此喜信,胜听挞音,当浮一大白!”于是一口气喝了酒,抓了一把鲜莲子过了口,朗吟道:“东海湄,扶桑涘,欲往从之多蛇豕!乘风破浪从此始。”直蜚道:“壮哉,韵高!你竟想投笔从戎吗?”韵高笑道:“非也。我今天做了一篇请征倭的折子,想立刻递奏的,恐怕单衔独奏,太觉势孤,特地请你到这里来商酌商酌,会衔同奏何如?”说着,就从桌上乱纸堆中抽出一个折稿子,递给直蜚。直蜚一眼就见上面贴着一条红签儿,写着事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