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走进一家高台级、黑漆双扇大门的小宅门子,早有看守的一对男女,男的叫赵大,女的就是赵大家的,在门房里接了出来,扶了彩云向左转弯进了六扇绿色侧墙门,穿过倒厅小院,跨入垂花门。门内便是一座三间两厢的小院落,虽然小小结构,却也布置得极其精致。东首便是卧房,地敷氍毹,屏围纱绣,一色朱红细工雕漆的桌椅;一张金匡镜面宫式的踏步床,衬着蚊帐窗帘,几毯门幕,全用雪白的纱绸,越显得光色迷离,荡人心魄。这是彩云独出心裁敷设的。当下一进房来,便坐在床前一张小圆矮椅上。赵家的忙着去预备茶水,捧上一只粉定茶杯,杯内满盛着绿沉沉新泡的碧螺春。彩云一壁接在手里喝着,一壁向赵家的问道:“我一个多月不来,三爷到这儿来过没有?”赵家的道:“三爷差不多还是天天来,有时和朋友在这儿喝酒、唱曲、赌牌,有时就住下了。”彩云到:“他给你们说些什么来?”赵家的道:“他尽发愁,不大说话。说起话来,老是愁着太太在家里憋闷出病来。”彩云点点头儿。此时彩云被满房火一般的颜色,挑动了她久郁的情焰,只巴着三儿立刻飞到面前。正盼哩,忽听院中脚步响,见贵儿一人来了。
彩云忙问道:“怎样没有一块儿来?你瞧见了没有呢?”贵儿道:“瞧是瞧见了,他也急得什么似的,想会你。巧了景王府里堂会戏,贞贝子贞大爷一定要叫他和敷二爷合串《四杰村》,十二道金牌似地把他调了去。他托我转告您,戏唱完了就来,请您耐心等一等。”彩云听了,心上十分的不快,但也没有法儿,就此回去也不甘心,只好叫贵儿且出去候着,自己懒懒地仍旧坐下,和赵家的七搭八扯地胡讲了一会,觉得不耐烦,爽性躺在床上养神。静极而倦,朦胧睡去。等到醒来,见房中已点上灯,忙叫赵家的问什么时候。赵家的道:“已经晚饭时候了。晚饭已给太太预备着,要开不要开?”彩云觉得有些饥饿,就叫开上来,没情没绪吃了一顿哑饭。又等了两个钟头,还是杳无消息,真有些耐不住了,忽见贵儿奔也似地进来道:“三爷打发人来了,说今夜不得出城,请太太不要等了,明天再会吧。”这个消息,真似一盆冷水,直浇到彩云心里。当下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明天再会,说得好风凉的话儿!管他呢!我们走我们的!”说着,气愤愤地叫贵儿套车,一径回家。到得家里,已在二更时候,明知张夫人还没睡,她也不去,自管自径到自己房里,把衣服脱下一撂,小丫头接也接不及,撒得一地,倒在床上就睡。其实哪里睡得着,嘴里虽怨恨三儿,一颗心却不由自主地只想三儿好处:多么勇猛,多么伶俐,又多么熨贴。满拟今天和他取乐一天,填补一月以来的苦况。千不巧,万不巧,碰上王府的堂会,害我白等了一天。可是越等不着他,心里越要他,越爱他,有什么办法呢!如此翻来复去,直想了一夜,等天一亮,偷偷儿叫贵儿先去约定了。梳洗完了,照例到张夫人那里去照面。那天,张夫人颜色自然不会好看,问她昨天到了哪里,这样回来的晚。她随便捏了几句在哪里听戏的谎话。张夫人却正颜厉色地教训起来说:“现在比不得老爷在的时节,可以由着你的性儿闹。你既要守节,就该循规蹈矩,岂可百天未满,整夜在外,成何体统!”彩云不等张夫人说完,别转脸冷笑道:“什么叫做体统?动不动就抬出体统来吓唬人!你们做大老母的有体统,尽管开口体统、闭口体统。我们既做了小老母早就失了体统,那儿轮得到我们讲体统呢!你们怕失体统,那么老实不客气的放我出去就得了!否则除非把你的诰封借给我不还。”说着,仰了头转背自回卧房。
张夫人徒受了这意外的顶撞,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彩云也不管,回到房里,贵儿已经回来,告诉她三儿约好在私宅等候。彩云饭也不吃,人也不带,竟自上车,直向杨梅竹斜街而来。到得门口,三儿早已纱衫团扇,玉琢粉装,倚门等待,一见面,便亲手拿了车踏凳,扶了彩云下车,一路走一路说道:“昨儿个真把人掯死了!明知您空等了一天,一定要骂我,可是这班王爷阿哥儿们死钉住了人不放,只顾寻他们的乐,不管人家的死活,这只好求您饶我该死了!”彩云洒脱了他手向前跑,含着半恼恨的眼光回瞪着三儿道:“算了吧,别给我猫儿哭耗子似的,知道你昨儿玩的是什么把戏呢!除了我这傻子,谁上你这当!”三儿追上一步,捱着喊道:“屈天冤枉,造诳的害疔疮!”说着话,已进了房。两人坐在中央放的一张雕漆百龄小圆桌上,一般的四个鼓墩,都罩着银地红花的锦垫,桌上摆着一盘精巧糖果,一双康熙五彩的茶缸。赵家的上来伺候了一回,彩云吩咐她去休息,她退出去了。房中只剩他们俩面对面,彼此久别重逢,自不免诉说了些别后相思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