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笑间,忽然一个丫鬟推开门,向彩云招手。彩云慌忙走出去,只见贵儿走来,给他低低道:“又来了一个客,说姓金,要见太太。”彩云知道是金狮子,又是个不好得罪的人。她又摸不清楚他和宝子固是不是一路,心想两雄不并立,还是不叫他们见面的好。豁出自己多费一点精神,哄他们人人满意,甘心做她裙带下的忠奴。当下暗嘱贵儿请他在客厅上坐,自己回到房里向子固道:“讨人厌的来了个三儿的朋友,要见我说几句话。没有法儿,只好请您耐心等一会儿,我去支使他走了,我们才好走。”子固簇着眉道:“这怎么好呢?那么你赶快去打发他走!”子固眼睁睁看彩云扶着丫鬟下楼去了。这一回,可不比上一次来得爽快了。一个人闷坐在屋里,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一阵微风中,飘来笑语的声音。侧耳再听,寂静了半天,忽又听见断续的呢喃细语。掏出时计看时,已经快到九下钟了。心里正在烦闷,房门呀的一声,彩云闪了进来,喘吁吁地道:“您等得不耐烦了罢!真缠死人。好容易把他哄跑,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子固在灯下瞥见彩云两颊绯红,云环不整,平添了几多春色,心里暗暗惊异。彩云拿了小包,催着子固动身,一路走着,一路吩咐丫环仆妇们好生照顾家里。一到门口,跳上子固的马车。轮蹄得得,不一会,已经到了虹口靶子路一座美丽的洋房门前停下。子固扶她下车,轻按门铃,便有老仆开了门。
彩云跟进门来,过了一片小草地,跨上一个高台阶。子固领了她各处看了一看,都铺设的整齐洁净,文雅精工。来到楼上,一间卧室,一间起坐,器具帷幕,色色华美,的确是外国妇女的闺阁。还留着一个女仆、两个仆欧,可供使用。彩云看了,心里非常愉快,又非常疑怪,忽然向着子固道:“你刚才说这房子是陈骥东的英国夫人住的,陈骥东怎么有了法国夫人,又有英国夫人呢?外国人不是不许一个男人讨两个老婆的吗?为什么放着这样好的住宅不住,倒回了国呢?”
子固笑道:“这话长哩,险些儿弄出人命来。陈骥东就为这事,这两天正在那里伤心。我们都是替他调停这公案的人,所以前天他请酒酬谢。我从头至尾地告诉你罢!原来陈骥东是福建船厂学堂出身,在法国留学多年。他在留学时代,已经才情横溢,中外兼通,成了个倜傥不群的青年。就有一个美丽的女学生,名叫佛伦西的,和他发生了恋爱,结为夫妇。这就是现在的法国夫人。学成回国后,威毅伯赏识了他,留在幕府里办理海军事务,又常常差他出洋接洽外交。四五年间,就保到了镇台的位子。可是骥东官职虽是武夫,性情却完全文士,恃才傲物,落拓不羁。中国的诗词固然挥洒自如,法文的作品更是出色。他做了许多小说戏剧,在巴黎风行一时。中国人看得他一钱不值,法国文坛上却很露惊奇的眼光,料不到中国也有这样的人物。尤其是一班时髦女子,差不多都像文君的慕相如、俞姑的爱若士,他一到来,到处蜂围蝶绕,他也乐得来者不拒。有一次,威毅伯叫他带了三十万银子到伦敦去买一艘兵轮,他心里不赞成,不但没有给他去购买船只,反把这笔款子,一古脑儿胡花在巴黎伦敦的交际社会里。做了一部名叫做《我国》的书,专门宣传中国文化,他自己以为比购买铁甲船有用的多。结果又被一个英国女子叫玛德的爱上了。有人说是商人的姑娘,有人说是歌女。压根儿还是迷惑了他的虚名,明知他有老婆,情愿跟他一块儿回国。威毅伯知道了,勃然大怒,说他贻误军机,定要军法从事。后来亏得乌赤云、马美菽几个同事替他求情,方才免了。骥东从此在北洋站不住,只好带了两个娇妻,到上海隐居来了。但骥东的娶英女玛德,始终瞒着法国夫人。到了上海还是分居,一个住在静安寺,一个就住在这里。骥东夜里总在静安寺,白天多在虹口。法国夫人只道他丈夫沾染中国名士积习,问柳寻花、逢场作戏,不算什么事。别人知道是性命交关的事,又谁敢多嘴,倒放骥东兼收并蓄,西食东眠,安享一年多的艳福了。
“不想前礼拜一的早上,骥东已到了这里,玛德也起了床,正在水晶帘下看梳头的时候,法国夫人欻地一阵风似地卷上桥来。玛德要避也来不及,骥东站在房门口,若迎若拒地不知所为。法国夫人倒很大方地坐在骥东先坐的椅里,对玛德凝视半晌道:‘果然很美,不怪骥东要迷了!姑娘不必害怕,我今天是来请教几句话的。先请教姑娘什么名字?’玛德抖声答道:‘我叫玛德。’法国夫人道:‘贵国是否英国?’道:‘是的。’法国夫人指着骥东道:‘你是不是爱这个人?’玛德微微点了一点头。法国夫人正色道:‘现在我要告诉你了。我叫佛伦西,是法国人。你爱的陈骥东是我的丈夫,我也爱他,那么我们俩合爱一个人了。你要是中国人,向来马马虎虎的,我原可以恕你。可惜你是英国人,和我站在一条人权法律保护之下。我虽不能除灭你心的自由,但爱的世界里,我和你两人里面,总多余了一个。现在只有一个法子,就是除去一个。’说罢,在衣袋里掏出两支雪亮的白郎宁,自己拿了一支,一支放在桌上,推到玛德面前,很温和地说道:‘我们俩谁该爱骥东,凭他来解决罢!密斯玛德,请你自卫。’说着,已一手举起了手枪,瞄准玛德,只待要扳机。说时迟,那时快,骥东横身一跳,隔在两女的中间,喊道:‘你们要打,先打死我!’法国夫人机械地立时把枪口向了地道:‘你别着急,死的不一定是她。我们终要解决,你挡着有什么用呢?’玛德也哭喊道:‘你别挡,我愿意死!,正闹得不得了,可巧古冥鸿和金逊卿有事来访骥东。仆欧们告知了,两人连忙奔上楼来,好容易把玛德拉到别一间屋里。玛德只是哭,佛伦西只是要决斗,骥东只是哀恳。古、金两人刚要向佛伦西劝解,佛伦西倏地站起来,发狂似地往外跑。大家追出来,她已自驾了亨斯美飞也似地向前路奔去。”子固讲到这里,彩云急问道:“她奔到哪里去,难道寻死吗?”子固笑道:“哪里是寻死。”刚说到这里,听得楼下门铃叮铃铃地响起来,两人倒吃了一吓。正是:
皆大欢喜锁骨佛,为难左右跪池郎。
不知如此深更半夜,敲门的果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