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的离家
通过三组运动推轨镜头,小津暗示基础原则总是会被触犯,而且原因毋庸置疑便是嫁女的必需。小津的大量电影都涉及这一重要情节,以至于其隐喻亦昭然若揭:嫁女本身是任何正常的家庭生活的组成部分,但它却要求家庭生活向外部敞开,从而导致使单纯性或稳固性的损毁成为可能。不过至少此刻可能性并不是现实性,纪子是因为战争的原因才迟迟未嫁,周吉丧妻也不能说是必然的。然而虽然总是存在可能性,但现实性却也总是如此。这正是一切问题之所在:本来可以是喜事的嫁女,到头来却总触犯基本原则。对于《晚春》来说,这一问题的起因相对而言并不重要,第一个离家镜头的暗示与这一镜头相距作为遥远,而且到底有没有购物在电影里没有体现,血沉率也不一定是在去城里时测得的。这种极端的模糊性说明虽然小津对此有自己的理解,但它本身不能作为解决这一问题的基础:因为生计,人总是要离开家并因此生病、死亡,而只要人还有生存的必要,人就必须面对家庭关系根本意义上的非稳固性。于是解决之道便不是如何留在家中,而是如何离开家以找到真正的稳固性。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纪子将要嫁给的人“长得像加里.库珀”[④],是美国好莱坞的著名演员,经常扮演英雄形象。而《晚春》虽然是小津在战后派的第三部长篇,但前两部《长屋乡绅录》和《风中的母鸡》都不是小津的典型风格,正相反,“战后的现实充斥着虚伪的无序性,失去了共通的故事,共通的叙述手法。因此,小津反而使电影有序化……”[⑤],可以说在《晚春》里,小津对战争的真实看法才吐露出来:日本已经因为战争的缘故没有办法回到从前稳固的传统文化之中,也没有办法抵御美国之异质性的侵入。战争使其前后的文化与社会脱节了,它不由分说地要求人们面向新事物,面向美国开启的新局面,并且与旧的日本告别。很多论者都认为小津处在对新的认同与对旧的怀念的纠结之中,因此具有明显的保守性。但迎新辞旧本就是时代脱节之后必然发生的事情,也是一切问题得以被讨论的真正出发点。用婚嫁的说法来讲,便是:再婚已经成为必然,嫁女已经成为损失,生存于此的人应该如何面对这一切,还需要进一步的分析。
二、空镜、低机位和作为本有的家宅 在第一部分中,我们通过三组运动镜头以及故事中对婚嫁的讨论,分析出小津试图表现和处理的基本局面:我们总是已经离开了家。此时究竟应该抛弃所有家庭观念,认为再婚和嫁女是无所谓的,还是对家庭关系的本质进行更深刻的认识,这对于热爱非个人化的小津来说不可能得到明确的表达。因此我们试图从电影如何在拍摄上展现家宅出发思考小津对家的根本理解,并由此观照《晚春》中嫁女前夜父女的对话。 《晚春》大部分场景都发生在周吉父女一家的家宅中,家宅的一部分空间首先在一个镜头的开始出场,接着各种人物进入画框,有时随着人物离开镜头就切到下一个家宅空间,有时候人物尽数下场后还会再隔几秒再切画面。这便是小津著名的空镜。其最基本的效果在于让背景作为一种准对象存在,即让人们有意识地关注家宅空间,但随着人物出现便转移其焦点。而在《晚春》中,以家宅为背景的空镜有四个显著特征:首先,画面景深较大,人物移动大多处于远景或自远景而来,在近景处的人们大多静止,如18:08开始的一组镜头,一开始给出的画面便是客厅加上正在右下角近景处工作的周吉,纪子和小野寺从远景左上角走进来,三人一起挪到中近景处,整个过程没有镜头移动和变焦。如此,具体某一画面内的家宅空间都存在许多无法被观察到的角落,如中景左侧纸门背后的情况。其次,大部分镜头的剪切之间不存在明显的空间关系,前文所述镜头的前一个镜头拍摄了从某个房间往玄关望去的狭窄镜头,在左下角有一个铁制物件,纪子进门后却没有走入这个房间,下一个镜头中也没有这个铁制物件。根据后面更多的镜头,如果不仔细考察,我们甚至分辨不出客厅在一层还是二层,有几个客厅。这样我们就无法根据各个镜头还原整个家宅的构造。第三,对比如13:51开始的城市大楼拍摄以及84:12开始的清水寺拍摄,无论是自然还是人文风光都有全景拍摄,但唯独家宅甚至连外景都没有。因此就算观众努力通过镜头理解了已经出现的家宅空间的结构,我们根本上也没有办法保证这就是家宅的全貌。小津似乎将周吉父女的家宅拍摄成了在房间数量和关系的广度以及房间内部各空间的深度上都无限延伸且无法理解的舒适空间。但又通过具体空间内部的视角受限将家宅展现的较为闭塞。因此可以说,它已经远远超过了对家宅的一般表现而有了更深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