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总们眼前所看到的,已经不是部队的现役军马,而是一个“现代野马群”。显然它们重新感受到了草原古马群来群往狂野无羁的那种热切振奋,感受到了不受任何羁绊而随意放飞自我的那种轻快欢愉。只是遗憾,再无法呼吸到至少是五百万年前无边无际荒野上那么清新湿润的空气。
世界大动物以猎豹奔跑速度最快,一小时四十公里,狮子、老虎次之。它们都是出于捕食的需要,凶恶残暴的样子,除了可怕还是可怕。只有马类是为奔跑而奔跑,自我陶醉。也只有马的体形才会是那样挺拔修长,动作矫健俊美,颇有几分优雅高贵。
因为是在堰塞湖内绕圈子奔跑,随着速度加快,群马身体的倾斜度愈来愈大,更见其超强的腿部力量与平衡感。毕竟各自冲击力有所差异,马群逐渐拉开了距离,看去如一条长龙,尘土飞扬中见首不见尾,十分壮观。
盛唐时期,全国共设有驿站一千六百四十三处,规定三十里设一驿。也就是说,快马加鞭,连续奔跑十五公里到头了。要保持这个速度,就必须在驿站换乘另一匹马,不然杨贵妃的荔枝只好烂在路上了。机枪连战士们计算,“野马群”绝不止跑够了一站地,它们仍然如风驰电掣,速度有增无减。
难道它们不懂得吗?马类心脏的负荷能力有限,再这样绕行堰塞湖跑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呀!可叹!它们没有时间了,没有转圜余地了,它们必须压缩在这最后一刻,以超高速,跑完自己一生本应该达到的全数奔跑里程,不留遗憾。
这一群“现代野马”,果然如愿以偿!于是,第一匹老军马咴咴地连声啸叫,口喷鲜血,一头栽倒,气绝身亡,它仰面朝天,四肢不停地抽搐着。紧接着第二匹、第三匹、第四匹,数不清了。
这一幕来得太突然,战士们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个神经再也受不了啦,恨不能自己也一头撞在墙上,他们咧开大嘴号哭起来。连长担心部队发生混乱,不好掌握,又恐怕军马群乱冲乱撞向四处逃散,那个局面可就难以收拾了。他以焦躁嘶哑的声音下达了口令:“各排火力准备——速射!速射!速射!”
战士们紧闭双眼,一边“啊——啊——”发出恐怖而又疯狂的呐喊,一边以肩头抵紧枪托打出连发。班用轻机枪配有冷气设置,能够保持良好的射击密度,绝不会卡壳。弹匣满容量为两百发,不过一分钟,秃噜一下出去了,随手又换上了新弹匣。相距很近,闭着眼睛打,也不会脱靶的。只见马群像一面墙壁似的,应着扫射轰然坍塌下去。接着是挨近它们的又一面墙壁,同样轰然倒下了……
通常情况下,要等待上级检查人员到来,一匹一匹马查验过了,需要补枪的一一补过了,任务才告完成。堰塞湖内这些老军马,都不止中弹一两发,可以省去了检查组这一道程序。
6
忽然,一匹战马径直向机枪连阵地这边飞奔而来。战士们猝不及防,高头大马已经冲上堤坝,从他们头顶一跃而过,逃向荒野。大家认出了,正是“一号”首长的坐骑“滩枣”,连长发出命令:“打!打!给我打!给我打!”
战士们手忙脚乱猛烈射击,那匹枣红马还在加速飞奔,很快消失在一片树丛后面。上级要求,马匹全部做最后处理,漏掉一匹,事实上等于资敌行为,要以军法论处。战士们全都焦急地看着连长。
“不着急!不着急!它还会露面的。”
只见连长取过机枪,换上一个满装的弹匣,沉稳地据枪等待着,等待着。不多时,“滩枣”果然出现在山梁上,回头向这边张望着,依依不舍的样子。连长动手了,接连打出几个点射,明显没有击中,“滩枣”转身逃走了。
连长是九旅大名鼎鼎的机枪圣手,不知耗费了多少子弹,才练出一手好枪法,可以打点射,挨着个儿给敌人“点名”的。战士们交头接耳在议论,百分之百肯定连长手下留情,故意放跑了老军马。
这时候,发现骑兵通信员曹水儿出现在堤坝上,大家这才明白,为什么“滩枣”竟能冲过机枪连火力网阵顺利逃走。还用说吗?都是这个无所不能的骑兵老油子干的好事。
曹水儿隐藏在一道壕沟里,待“野马群”绕行奔跑过来,他两个手指插进舌下,打响一声尖厉的口哨。“滩枣”会意,转头向他靠拢过来,同时降低了奔跑速度。骑兵通信员一个箭步扑过去,四肢环抱住战马披散的长鬃,仰面朝上,悬空挂在马脖颈上。在马术训练中,这叫作“倒挂金钟”。
在这个老资格骑兵授意下,“滩枣”忽然转向朝着堤坝奔来,选择两个轻机枪阵地相邻的空隙处,飞身冲过了堤坝。曹水儿一个就地翻滚留在原地,顺势伏在地上静观动向。直到目送他的无言战友隐没在远处,才站起来把全身尘土拍打干净。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曹水儿悄悄感谢连长说:“连长!亏得你放了‘滩枣’一条生路,我给你磕头了。”
连长一脸严肃地说:“曹水儿!这种玩笑开不得,我怎么胆敢违抗上级命令!怪我手丢生了,好长时间没动过‘家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