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是一件颇为奇怪的事。奇怪得难以言传。当你在美丽的白昼从酣睡中醒来时,世界是迷人的。但死而复生时,白昼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美,你仿佛睡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好觉。你觉得自己很熟悉人生的舞台。但在死而复生醒来时,那就好像是照明师拧开了所有明亮的弧光灯,霎时一个通明透亮的舞台呈现在你面前。你会觉得你能看见一切,仿佛在你眼前安放着一架望远镜,上面再加一副显微镜。死而复生完全是一种春天的景象,好像春天正在显示出一种你在最熟悉的环境里都感觉不到的意外的魅力。
尽管你明明知道,这种景象只是瞬息即逝的,尽管你处在像庞克拉茨监狱这样一个如此令人“愉快”、如此“丰富多彩”的环境里。
他们把你带出去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这一天,他们传你去审问,不是用担架,而是自己走着去,尽管这好像是不可能的。扶着楼梯的栏杆和走廊的墙,与其说是用两只脚在走,不如说是用四只脚在爬。难友们在楼下等着,他们把你扶进囚车。以后你就坐在那个装着十个至十二个人的阴暗的流动牢笼里。一些陌生的面孔朝你微笑,你也向他们笑笑;有人跟你耳语,但你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你握了一个人的手,又不知道是握了谁的……然后车子突然一晃,开进了佩切克宫的通道,朋友们把你扶下车,走进一个四壁光光的宽敞的房间里,五排长凳整齐地排列着,人们挺直身子坐在上面,两手扶膝,两眼呆呆地凝望着面前的一面空墙……朋友,这就是你的新世界的一角——所谓的“电影院”。
一九四三年五月的插曲
今天是一九四三年五月一日。碰巧是可以让我写作的那个人值班。多幸运啊,我又可以暂时做一个共产党的新闻记者,报道这个新世界的战斗力量的五一节检阅了。
不用期待我讲述那飘扬的旗帜。完全没有那回事。我甚至不能讲述你们乐于听的那些动人的故事。今天这里一切都十分平常。既没有像往年我所见到的通向布拉格街道的几万人所组成的洪涛巨浪,也没有像我曾在莫斯科红场上见到的壮阔的人海。这儿你见不到几百万人,哪怕几百人都没有。你只能在这里看到几个男女同志。然而你会感觉到,这已经不少了。是的,不少了,因为这是一种力量的检阅,这力量正在烈火中冶炼,它不会化为灰烬,而会变成钢铁。这是战斗时在战壕里的一种检阅。不过在战壕里人们往往是穿着灰绿色的野战军服的。
你也许觉得这都是些小事,当你有一天读到我所报道的你未曾亲身经历过的这一切时,谁知道你能不能完全理解它。
努力理解吧。你要相信,力量就在这里。
隔壁牢房的早晨问候,通常是用敲打两拍节的贝多芬乐曲送过来的,今天比平时敲得更庄严、更坚毅,而墙壁也用高昂的音调来传达它。
我们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所有的牢房都是这样。
我们全都装束好了才吃早餐。在敞开的牢房门前,杂役们端着面包、黑咖啡和水列队走过。斯科舍帕同志发给我们三个大圆面包,往常只有两个。这是他对五一节的祝贺——一个小心谨慎的人的实际的庆贺。发给面包时,他在面包下面捏了捏我的手指。说话是不允许的,他们甚至还监视你的眼色——可是难道哑巴就不会用手指头来清楚地说话吗?
女犯们跑出来在我们牢房窗下的院子里“放风”。我爬到桌上隔着栅栏朝下望,也许她们能看见我。她们真的瞧见我了。她们举起拳头向我致意。我也照样还礼。院子里,今天十分欢快而活跃,与往常完全两样。女看守一点没有发觉,也许故意不去注意。这也同今天的五一节检阅有关。
现在轮到我们“放风”了。我指挥早操。今天是五一节,朋友们,咱们用点别的操法开始,就让看守们惊奇去吧。第一节:一——二,一——二,抡大锤。第二节:割麦。锤子和镰刀。稍加想象也许同志们都会明白锤子和镰刀的意思。我四下张望。大家都微笑着,怀着极大的热情反复操练。他们全明白了。朋友们,这就是我们的五一节检阅呀,这个哑剧也就是我们的五一节宣誓:赴汤蹈火,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