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平叛改流成功,乾隆一颗心松了下来。这件事整整拖了七年之久,耗用国库上千万两银饷,累得雍正几次犯病都没有办成。乾隆登基不到一年就顺顺当当地办下来,心里这份高兴自不待言。普免全国钱粮之后,接踵报来两江大熟,湖广麦稻大熟,山东、山西棉麦丰收……纷至沓来都是好消息,盈耳不绝的是士民的颂圣之声。于是传旨大赦天下,“除谋逆、奸盗致死人命者,一律减等发落”。过了七月十五盂兰节,乾隆讷亲陪同,前往天坛告祭。
“皇上,”讷亲随侍在辂车里,见乾隆去时兴致勃勃,回来路上却沉默不语,忍不住问道:“您好象不欢喜?”乾隆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说道:“不是不欢喜,是有心事。”又顿了一下才道:“你是世代勋戚了。康熙初年你父亲遏必隆就是四位辅政大臣里的。你又侍候先帝和朕,你说说,为什么我朝有三个祖帝?”
讷亲是个十分谨密的人,听乾隆问话,没有立即回奏,想了一会才道:“太祖是创世之祖,世祖是立国之祖,圣祖是开业之主。”
“说得好。”乾隆点头道,“其实朕最宾服的是圣祖。这话说过不止一次了。创世立国、干戈杀伐固然不易,但一个皇帝若能寓开创于守成之中,脱去享受祖宗遗泽的窝臼,其实更难!先帝在位十三年,焚膏继昝勤政求治,他何尝不想做出超迈先祖的业绩?可惜在位只有十三年。朕今年二十六岁。天若假朕天年,朕必不肯拂了天意,虽不敢望作‘祖’,但为后世高高地立一守业之‘宗’,大约还是做得到的。”讷亲听着这发自肺腑的知心之言,心里一阵感动,忙道:“皇上仁德之言必定上动天听。不知皇上见过诚亲王府藏本《黄孽师歌》没有?”乾隆怔了一下,点头道:“见过。上头还有金圣叹的批注——你怎么问这个?”
讷亲说道:“那里头有四句诗,就是为皇上祝福的。”乾隆摇头道:“这是古书,怎会为朕祝福?先帝在时,从不许我们兄弟看这些星命杂书。朕也不信这些个,你且说说,权作闲言聊天罢了。”讷亲遂吟道:
朝臣乞来月无光,叩首各人口渺茫。
又见生来相庆贺,逍遥花甲乐未央。吟罢说道:“‘朝’字隐去‘月’加‘乞’。这首句说的是个‘乾’字;‘叩’字去口为‘口’,‘又’见‘生’来为‘隆’,二三句合为‘隆’——乾隆朝当有一个花甲,人民安享太平六十年,所以说‘逍遥花甲乐未央’——这不是六十年乾隆盛世。几百年前的先哲已经推出的造化数么?”
辂车轻微晃动了一下,乾隆的目光直盯盯望着前面的黄土道,喃喃说道:“六十年……六十年能做许多事呐。但愿你今儿解的是黄孽师的真意——圣祖爷坐了六十一年天下,朕有六十年也足够!不过,如今离盛世还早。你好生努力,跟着朕做这一番事业。”讷亲心里一阵激动,还要说话时,辂车已停在西华门外,早有太监推过轮梯,君臣二人先后徐步下车。
此时已是早秋季节,虽然骄阳仍旧炽烈,轻柔的西风裹着凉意掠过,吹得人浑身清爽,乾隆一眼瞧见河南总督孙国玺杂在一大群候见官员中,低声对讷亲说了句什么,向众人只一颔首便进了大内。讷亲便径直走过去,对孙国玺道:“皇上有旨,你现在就进去。”
“是,臣领旨!”
孙国玺是和山西巡抚喀尔吉善、四川巡抚陈时夏同时奉诏进京述职的。没想到皇帝会最先单独召见自己,忙不迭叩头起身随着讷亲进来。经过宰机处时和抱着一叠文书的钱度恰好遇见,孙国玺也不及与他叙话,只说了句“我住在我侄儿家,钱老夫子有空去走走,大约在京还要逗留几日”,便匆匆赶往养心殿。在殿口报了职名,便见高无庸挑帘说道:“孙国玺进见。”
“朕先叫你进来,是为河南垦荒的事。”乾隆坐在东暖阁的茶几旁,看着孙国玺行了礼,呷着茶说道:“朕几次详核河南报来垦荒田亩,时多时少,是什么缘故?”孙国玺忙道:“回皇上话,臣接任总督时,前任总督王士俊实报垦田亩数是六十九万五千零四十四亩。皇上屡降严旨,切责河南虚报垦荒亩数。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所有司官都下了县,切实查明,现有实数是三十八万三千四百零一亩。历次报数不准,是因为黄河时时决溃,黄水过后重新再垦,因而时多时少。求皇上圣鉴,臣任上所报亩数是不敢欺隐的。”乾隆见他紧张得满头是汗,笑道:“你这次恐怕是少说了亩数。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