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前方略呈弧度的地平线上走着个人。沈红霞下马,将信将疑地朝她走去。对方也认出她,站下了,褴楼的衣衫在风里横飘。女红军用手撩撩头发,这个从前时代的女性也有爱美的本能。她刚在一个生绿苔的马蹄坑里吮了水。沈红霞每次见她,她总是在饮水。三十多年没止住的血使她无时无刻不焦渴。女红军有时是一个人,有时身边还有个女伴。在一个下雪的早晨,沈红霞曾见她俩并肩出现在一大群马的另一端。那女伴穿件蓝裙子,裙摆沾满湿乎乎的污泥。两人一看就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虽然一样年轻。但她俩似乎很谈得来,一面似乎还在对沈红霞指指点点。当沈红霞艰难地吆着一大群马渐渐离开她们时,她们仿佛对她笑了。
女红军抹抹嘴边带腥味的青苔,再次理头发。她也认出了沈红霞。曾经几次她都想开口与她谈点什么,但她有点窘,有点羞,她毕竟是那个年代刚摆脱封建捆束的女性。好在她们毕竟相识了,她那颗先驱者的孤独灵魂从此有了伴。在多次无言的顾盼中,一种虽磋跎却珍贵的结盟实际上早已存在了。
‘喂……!”沈红霞试着喊一声。
“喂……!”她答了。她一答对方就朝她跑来。她无论如何不能像她那样轻捷地跑。她弱不禁风,早在从前的日子就耗尽了体力。
沈红霞见女红军的脸上缓慢地现出一个微笑。这笑挂在一张枯槁的脸上,很动人。令沈红霞不安的是,她没能给这位年轻的英烈一口干净的水喝。
女红军将她手握住了,问:“你从哪里来?同志……”
沈红霞听她操一口远方口音。“我是军马场的。是女子牧马班的战士。”她向年轻的先辈介绍自己,她比女红军高大许多。她与她印象中的女英雄在形象上不大吻合,她身上并没有多少英雄气概,只有农妇脸上才能见到的那种呆滞愁苦的神色。
“战士?!我也是战士!”她黄瘦的脸蓦然生动一下,“我一直在这块草地上生生走了好多天哟!……”
沈红霞想告诉她,不是好多天,而是好多年,是好几个年代。但年轻的老前辈喋喋不休地讲着,不容她插嘴。
“不晓得咋搞的,就是走不出草地。要说这草地我来回走几趟了嘛!”长达三十余年的艰辛跋涉,使她只有信念而没有方向了。“这位同志,你叫啥名字?”
“沈红霞。红色的红,朝霞的霞。”
她笑笑说:“我不识字,只认得那个‘红’。我刚发了识字课本,队伍就北上了。你有识字课本没有?”
沈红霞说:“我刚上初中,就赶上文化大革命……”
女红军马上打断她:“我晓得文化大革命。”
沈红霞吃惊地问:“你咋会晓得?……”她心想她不可能知道三十多年后的事啊。
“识字课本上有这几个字:文化大革命。”
沈红霞问:“哪你呢,红军同志,你叫啥名字?”
“我叫陈芳姐,老老少少都喊我芳姐子。”她笑起来,“你多大了?”
“十九岁,你呢?”
“我还小你两岁呢,十七。”而芳姐子笑起来眼角却拖几条长纹。她解下背包,所谓背包,不过是用草绳捆着的半截毡毯。沈红霞亲眼目睹了红军时期的困乏。“来,坐下歇歇。”
沈红霞看见毡毯上深一块浅一块,处处血迹。“芳姐子,你的伤还痛不痛?”
女红军神色顿时变了:“那个枪眼子,你看见了?!”
“当然看得见,还在淌血。”沈红霞已知道这样的致命伤任何包扎抢救都是徒劳。
“还在淌血?!”女红军想,难怪我老是渴啊渴啊。
“你是咋挨了这一枪?”
芳姐子将粗糙的嘴唇舔几下。
沈红霞并未察觉到她神情的变化,只是急切想打听红军里头的事。
芳姐子开始讲。那时红军在草地上走。队伍越走越小,草地越走越大。走在最后的叫收容队。有天收容队收了个掉队的女兵,宣传队的。隔天,一个满脸胡子的人被五花大绑地扔给了收容队。这人是奸细,官职还不小,是个营长。他还有战功,一颗枪子从左腮进,右耳出,把嘴撕歪了。宣传队的女兵倒很讨人喜欢,路都走不动还给大家唱歌。收容队的男同志把炒面让给女同志,他们去煮臭气熏天的马掌。但奸细连瘟臭的马掌汤也捞不上喝。他双手反绑,像牲口一样啃着地上的野菜。没野菜了,他就嚼草。绿草汁顺他下巴往下淌,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还不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