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出了鱼鳞云,鳞一片一片的。天上有一条大鱼哩,我简直都闻见了一股腥味。这时候一只飞机飞过,飞机后拖了条白带,经久不散,天就被割开了,或者是天裂了,漏了水,鱼也不见了。半个下午我就一直看着天,没再回屋场干活,吃晚饭的时候哑巴才把我从碾盘上拉回去吃饭。饭是米儿面,下着南瓜叶,颜色好看,做得也稠,但吃起来苦。我说:“饭这苦哇!”大家都说苦,是南瓜叶把饭弄苦的,就放下了碗。匠人和帮工的都不吃了,菊娃就在厨房里埋怨,训斥着腊八提一口袋面粉去重新轧面条。夏天义累得躺在堂屋的条凳上,让哑巴给他捶背,捶了背又用木槌子敲脚心,听见院子里吵嚷,说:“南瓜叶有啥苦的?”起来盛了一碗来吃。我看见他第一口饭进嘴,眉头分明是皱了一下,我说:“苦吧?”他说:“不苦么,这哪儿苦?”就把一碗饭吃了。我说:“二叔嘴里不苦心里苦。”他拿眼睛瞪我,低声说:“一锅饭哩……你就不起个好作用!”他去盛第二碗,菊娃已经把锅里饭往一个木桶里舀,木勺在桶沿上磕得刮刮响,说:“咱富裕得很么,一锅饭就这样着糟踏?!”夏天义没有吭声,盛了第二碗坐到堂屋门槛上。菊娃对庆堂说:“你把桶提回去,喂猪去。”夏天义说:“你们不吃了都给我留下,我明日吃,看把我毒得死!”
这是我看到夏天义理儿亏最忍气吞声的一次。他吃完了第二碗,还去盛第三碗,竟然没有人劝他不要再吃了,似乎大家都在看他的笑话,看他自作自受。这我就生气了,我过去夺了他的碗,说:“这何必呀,一锅饭能值几个钱?!”他说:“那你替我把这半碗吃了。”为了夏天义的脸面,我把剩下的半碗饭端起来吃,那个苦呀,像吃黄连。半碗饭还没吃完,君亭扶着庆满醉醺醺地经过院门前,我听见有人说:“咋醉成这模样了!”庆满舌根子硬着,说石牌楼收拾停当了,君亭请客吃饭,在书正媳妇的饭店里杀了三只公鸡,喝了五瓶子烧酒,还有一筐白蒸馒。君亭也在说:“吃肉吃肉!喝酒喝酒!”两人便扑沓在地上。
再说第二天的晌午,农贸市场就举办了开业典礼。典礼仪式由君亭主持,十分的体面和热闹,这就不用说了,而成百个货台上全有人摆了货,惹得312国道上来往的车辆都停了下来,乘客买了这样又买了那样,大包小包的,像是来了一群蝗虫和土匪。陈星在市场上也有一个摊位,虽然没有苹果出售,却事先到南北二山收购了木耳、黄花和蕨菜,还有三十六只土鸡,十二只兔子。帮他照料摊位的是翠翠。陈星鬼机灵,拿着他的吉他,一边弹拨一边唱歌,顾客就招揽得多,竟把所有的山货全卖了。喜欢得坐在货台上数钱,钱是一大堆零票子,蘸一口唾沫数一张,就把一卷子要给翠翠,翠翠不要,陈星便拉了领口将钱塞到了她的**里。君亭看着了,并没恼,领着参加典礼的各位嘉宾偏偏走了过来,夸陈星带了好头。林副县长是嘉宾中官职最高的,拍着陈星的头说:“小伙子,好好干!”陈星倒会顺竿爬,说:“县长县长,你听啥歌我给你唱!”县长说:“你这吉他能不能弹秦腔?”陈星说:“我不会秦腔。”君亭说:“林县长也是秦腔迷?”县长说:“爱好吧。听说清风街有个退休教师对秦腔痴得很,还画了秦腔脸谱?”陈星推着翠翠说:“那是她四爷!”县长说:“能不能让我见见你四爷?”君亭说:“也是我四叔,我让我四叔来吧。”林县长说:“那不行,我得去看望。”君亭就让翠翠给夏天智捎口信,让准备准备,饭后他带县长到家里去。翠翠一溜烟先跑回去了。
翠翠把消息告诉了夏天智,夏天智在院子里让人理发着,不肯信。翠翠说:“信不信由你,我把话捎到了。”赌气便走。夏天智又喊她回来,说:“你没哄爷?”翠翠说:“我哄你,让我死了!”梅花一脚进了院,拿起院门后的扫帚就打翠翠,叫道:“你死了好了,就不给我丢人了!”理发人赶忙挡了翠翠,说:“这不怪女子,是她四爷不信翠翠的话,逼她那么说的么。”梅花说:“几个人都给我说了,这不要脸的一天到黑不沾家,竟然在市场上帮陈星招呼摊子哩!”夏天智和理发人才知道话说岔了。翠翠呜呜地哭,说:“那又咋啦?我帮人家卖货哩,又不是住到人家屋里啦,丢你啥人啦?!”梅花说:“你咋不住到人家屋里呢?夏家人经几辈,还没出过你这号不要脸的!”举了扫帚又要打,翠翠从门口逃开,梅花撵出去,二返身回来放下扫帚,捡了一根树条子再撵了出去。夏天智说:“平常把娃惯得没样儿,这会儿倒凶成这样!娃娃长大了,箍了盆子能箍住人?是不是县长要来?”理发人说:“翠翠说是县长来。”夏天智说:“那你还愣啥,快些理!”理毕了,拿镜子一看,埋怨前边理得太小,说:“人老了头发稀,你理得这么小,秃顶上用什么遮盖呀!”理发人说:“四叔你这头型前大后小,前边理得大了后边就显得更小。你看不见你后边。”夏天智对着镜子拨了拨头发,还是不满意,说:“理成这样,瓜不瓜?!”理发人说:“才理过发都是瓜瓜的,过三天就顺眼了。”夏天智说:“过三天?一会儿县长就来呀!”掏了两元钱打发理发人走,还说:“竹青说理发店不赚钱,凭你这手艺,到哪儿嫌钱呀?!”
夏天智等理发人一走,就喊在厨房做饭的四婶出来,看他发型行不行?四婶说:“你嘟嘟囔囔训人家理得不好,我在厨房里听着了,也恼得不想理你,你现在是农民了又不是教师!”夏天智说:“就是农民了咋,县长还要来看我哩!”当下又洗了一下头,使头发更蓬松些,就让四婶把院子扫扫,把夏风的小房内整理好,让县长来了到夏风的新屋坐,那里家具新,显得光亮。他自己却把新画的马勺全摆出来,又把颜料和画笔也摆好,然后坐在了藤椅上等候。
等候了两个小时,君亭并没有领了县长来。四婶要夏天智吃饭,夏天智不吃,说正吃着客人来了多难看,再者,县长既然能来看脸谱马勺,肯定是个秦腔迷,秦腔迷遇到秦腔迷能不唱几句,吃饱了饭就唱不成了。又说:“白雪不在,秦安又病了,那就把上善找来,上善还能唱一段《下河东》的。”四婶说:“你平日架子端着,县长一来就轻狂成啥了?”老两口致了气,不再说话。夏天智坐在椅上看着太阳从屋檐上跌下来,又从台阶上落在院子,君亭还没有领县长来,就怀疑是翠翠说谎了。四婶说:“翠翠这娃口里没个实话,几次给梅花说她去同学家呀,有人却看见她是去了陈星的果园里。她肯定哄了你!吃饭吃饭,再不吃前腔贴到后腔了。”把饭端出来,正要吃,院门外摩托车嘟嘟地响,听见有人在说:“君亭,今日给你过事哩!”君亭说:“不是给我过事,是清风街过事哩!”那人说:“那还不是把猫叫个咪!今日高兴,喝高了?”君亭说:“不高,不高。”夸的一声,院门被撞开,君亭和摩托车就倒在门口。夏天智忙放下碗,说:“来了!”跑到门口,抬头望巷中,巷中没人,一只鸡昂头斜身走过。倒在地上往起爬的君亭说:“四叔,快把摩托掀开,压住我腿了!”夏天智说:“县长呢,不是说县长要来吗?”君亭说:“县长来不了啦,正吃饭着,县政府来了电话,说东乡镇有人去县政府大门口闹事,催他快赶回去,我是来给你说一声的。”夏天智唏嘘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