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张网以后,听说也还没有人曾经跌下来。
原先还有一个池,给学生学游泳的,这里面却淹死了两个年幼的学生。当我进去时,早
填平了,不但填平,上面还造了一所小小的关帝庙。庙旁是一座焚化字纸的砖炉,炉口上方
横写着四个大字道:“敬惜字纸”。只可惜那两个淹死鬼失了池子,难讨替代〔16〕,总
在左近徘徊,虽然已有“伏魔大帝关圣帝君”镇压着。办学的人大概是好心肠的,所以每年
七月十五,总请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场来放焰口〔17〕,一个红鼻而胖的大和尚戴上毗卢帽
〔18〕,捏诀〔19〕,念咒:“回资罗,普弥耶邓!**耶邓!**!耶!邓!!!”〔2
0〕我的前辈同学被关圣帝君镇压了一整年,就只在这时候得到一点好处,——虽然我并不
深知是怎样的好处。所以当这些时,我每每想:做学生总得自己小心些。
总觉得不大合适,可是无法形容出这不合适来。现在是发见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乌
烟瘴气”,庶几乎其可也。只得走开。近来是单是走开也就不容易,“正人君子”者流会说
你骂人骂到了聘书,或者是发“名士”脾气〔21〕,给你几句正经的俏皮话。不过那时还
不打紧,学生所得的津贴,第一年不过二两银子,最初三个月的试习期内是零用五百文。于
是毫无问题,去考矿路学堂〔22〕去了,也许是矿路学堂,已经有些记不真,文凭又不在
手头,更无从查考。试验并不难,录取的。
这回不是It is a cat了,是Der Mann,Das Weib,Da
s Kind〔23〕。汉文仍旧是“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但外加《小学集注》〔2
4〕。论文题目也小有不同,譬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是先前没有做过的。
此外还有所谓格致〔25〕,地学,金石学,……都非常新鲜。
但是还得声明:后两项,就是现在之所谓地质学和矿物学,并非讲舆地和钟鼎碑版〔2
6〕的。只是画铁轨横断面图却有些麻烦,平行线尤其讨厌。但第二年的总办是一个新党〔
27〕,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24〕,考汉文也自己出题目,和教员
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华盛顿〔29〕论》,汉文教员反而惴惴地来问我们道:“华盛顿
是什么东西呀?……”
看新书的风气便流行起来,我也知道了中国有一部书叫《天演论》〔30〕。星期日跑
到城南去买了来,白纸石印的一厚本,价五百文正。翻开一看,是写得很好的字,开首便道
: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
槛外诸境,历历如在机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31〕未到时,此间有
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
哦!原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一口气读下
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第〔32〕,柏拉图〔33〕也出来了,斯多噶〔
34〕也出来了。学堂里又设立了一个阅报处,《时务报》不待言,还有《译学汇编》〔3
5〕,那书面上的张廉卿〔36〕一流的四个字,就蓝得很可爱。
“你这孩子有点不对了,拿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来去看去。”一位本家的老辈严肃地
对我说,而且递过一张报纸来。
接来看时,“臣许应筚〔37〕跪奏……”,那文章现在是一句也不记得了,总之是参
康有为变法〔38〕的;也不记得可曾抄了没有。
仍然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有闲空,就照例地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
演论》。
但我们也曾经有过一个很不平安的时期。那是第二年,听说学校就要裁撤了。这也无怪
,这学堂的设立,原是因为两江总督〔39〕(大约是刘坤一〔40〕罢)听到青龙山的煤
矿〔41〕出息好,所以开手的。待到开学时,煤矿那面却已将原先的技师辞退,换了一个
不甚了然的人了。理由是:一、先前的技师薪水太贵;二、他们觉得开煤矿并不难。于是不
到一年,就连煤在那里也不甚了然起来,终于是所得的煤,只能供烧那两架抽水机之用,就
是抽了水掘煤,掘出煤来抽水,结一笔出入两清的账。既然开矿无利,矿路学堂自然也就无
须乎开了,但是不知怎的,却又并不裁撤。到第三年我们下矿洞去看的时候,情形实在颇凄
凉,抽水机当然还在转动,矿洞里积水却有半尺深,上面也点滴而下,几个矿工便在这里面
鬼一般工作着。
毕业,自然大家都盼望的,但一到毕业,却又有些爽然若失。爬了几次桅,不消说不配
做半个水兵;听了几年讲,下了几回矿洞,就能掘出金银钢铁锡来么?实在连自己也茫无把
握,没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的那么容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钻下地面二十丈,
结果还是一无所能,学问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42〕了。所余的还只
有一条路:到外国去。
留学的事,官僚也许可了,派定五名到日本去。其中的一个因为祖母哭得死去活来,不
去了,只剩了四个。日本是同中国很两样的,我们应该如何准备呢?有一个前辈同学在,比
我们早一年毕业,曾经游历过日本,应该知道些情形。跑去请教之后,他郑重地说:
“日本的袜是万不能穿的,要多带些中国袜。我看纸票也不好,你们带去的钱不如都换
了他们的现银。”
四个人都说遵命。别人不知其详,我是将钱都在上海换了日本的银元,还带了十双中国
袜——白袜。
后来呢?后来,要穿制服和皮鞋,中国袜完全无用;一元的银圆日本早已废置不用了,
又赔钱换了半元的银圆和纸票。
十月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