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上,下起雨来,我躲进路旁一家医院避雨。
雨,下个不停……
我东张西望,无意中在“专家门诊时间表”是,看到一个永难忘怀的名字。
啊?这会是她吗?她现在是心血管专家了……
1952年的夏天,当战火正在朝鲜土地上燃烧,我随部队加入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行列。那时,我还不满十七岁。
部队从广州乘专列北上。队伍中有不少像我这般年纪的男女青年,其中一位汕头姑娘,那深邃的大眼睛,那总在笑的嘴,那总是不服贴的短发,那棕黑色的皮肤,全都充满了大海的气息。
我虽不是汕头人,却是在汕头出生的,自我九岁离开汕头就没有回去过。我对出生地的深切怀念和对故乡的眷恋,竟使我们一见如故。我们谈起汕头的海滩,海上的日出,外马路的红棉树,中山公园的九曲桥,林林总总的潮汕小吃……我们甚至觉得童年时也许曾在什么地方一起捉过迷藏……
火车经过秦皇岛时,我们高兴地从车窗伸出头去,望着不远处那蔚蓝色的大海。我和她挨得那么近,她的头发吹到我的脸上,我深深地吸着那清甜的海风和少女的发香,忘乎所以……
一次晚饭时,一位老同志拿了些高梁酒给我们这些小鬼尝尝。她喝了两小口,脸便烧得通红。我望着她的脸蛋,说:“你的脸真红。”她突然轻轻地用汕头话问:“我好看吗?”我也用汕头话答:“好看。”她又用汕头话说:“你爱吗?”
我一时呆了,痴痴地望着她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火车好不容易在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到了安东(现在的丹东),部队便立即转乘汽车奔赴目的地。在汽车上,我们又挨在一起坐。这时,天黑了,车走了不久,天竟下起大雨来。我们这辆卡车是敞篷的,幸亏车上有一块大篷布,车上的人七手八脚把大篷布拉开盖在大伙的头上。
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车前后左右地颠簸,仿佛不是行走在陆地上,而是航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大雨在头顶的篷布上劈劈啪啪地响个不停。大伙在黑暗中有说有笑,还高歌“雄赳赳,气昂昂……”她却一声不吭,紧紧地靠在我的怀里,她的脸巾着我的脸,我轻轻地搂着她的肩膀,我听到她的呼吸,但我连大气也不敢喘。
她的脸几次转过来,我感觉到她那湿润的嘴角,她也许是想让我吻她吧,我却像傻子似的动也不敢动。冰凉的雨水从后衣领流进我的项背,我不知是紧张是激动还是寒冷,手脚竟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大篷布被掀开了,我们赶快站起来,一阵凉风伟来远外几声炮响,我连打了几个喷嚏。她白了我一眼,似疼,似怨,似恼,让人捉摸不透……
抵达目的地后,我竟然感冒了好几天。
不知为什么,尽管我总想和她说话,她却自此不再理我,总躲着我。怎么啦?看来她是生我气了,我觉得很委屈,我不明白,我得罪她了吗?我还感冒了好几天哪……
后来我调到另一个团,我们就更见不着了。况且,那时部队有命令,严禁在战争期间谈情说爱,即使没这严令,在那炮火连天的日子里,谁还会去想这些?
第二年,在部队庆祝“八一”的文艺汇演上,我和另外两位同志负责化妆。正好她参加一个舞蹈节目,我走到她跟前说:“我给你化妆好吗?”她一声不吭坐随我化妆,化完了也不说话就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至今我仿佛还记得我在她那细嫩的脸上涂抹油彩的感觉……
从朝鲜回国后不久,她便复员了。听说她去上学了,自此,我再也不知道她的消息。
我慢慢地向楼上心血管科走去。一位满头华发、戴着金丝眼镜的女大夫正在诊室里诊病。
是她吗?一点也不像。桌上的三角牌又分明写着她的名字。我犹豫着走到她的桌边。她抬头看看我,用手指一下桌上那一摞病历,意思是让我排队,又径自低头写病历,丝毫也没有认出我的表情……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是几十年的岁月沧桑彻底改变了我们彼此的容颜,还是十三亿人口中又一个同名同姓?
我没法开口,也没机会开口。就算开口我又能说什么?即便是她又怎么样?如果不是,那……
我又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下楼来,耳边仿佛还响着一句汕头话:“我好看吗?”……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摘自《读者》2005年第23期P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