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昀搀不得、扶不得,又觉受不得,偏被傅恒拽定了,挣不动躲不得,臊得黑脸红透,结结巴巴说道:“这……这怎么使得?学生……夫人快请起,不要折杀了学生……”棠儿拜了,起身又福了一福,说道:“先生鸿才河泻,老爷回来常常说起的。今日多亏了先生救了娘娘凤驾。您就是我傅家的大恩人,哪有不受礼拜的道理呢?”正说着,老王头过来,禀道:“老爷太太,都预备齐了!”
“哦,是这样。”傅恒满面笑容地将手一让,说道:“仓促之间,聊备菲酌,这是自己家宴,先生不要拘束,可惜老勒、小桂子、钱度他们从军的从军,出差的出差。又不好太张扬,我只叫了王文韶、庄有恭,还有敦敏、敦诚二位皇叔。还有个大名士叫曹雪芹,也派人叫去了。都是我们一队里人,陪着一处乐乐耍子。”
这就是说,一桌席面请了两个状元,还有两个皇室亲贵!纪昀觉得头有些发晕,已带了点“醉”意。这些人在翰林院、国子监和宗学里都是常见的,自己性傲不大兜搭,别人也都不是等闲之辈,也难屈就。想不到傅恒一张帖子都请了来,而且是来“陪”自己的!……胡思乱想间已走了进来,但见软红珠帘,廊间庭边站满了妙龄女郎,纱帐烛影间绰绰约约,皆是佳丽绝色。傅恒见他傻子似的,莞尔一笑,却没说什么,带着他径至后厅。王文韶、庄有恭和敦氏兄弟已坐在席前,见他们进来,一齐站起身来。王文韶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原是纪昀的顶头上司,今日一改面目,半点矜持之色也没有,抢先过来拉手道:“晓岚一一你这家伙,什么事情要么不作,一作就吓人一跳!我说的呢,上次我治打呃儿——原来你通医道!怎么我在枫晚亭着凉,烧得那样厉害,你就不伸手诊治一下,害得我头疼了五六天!”一边说,一边就笑。庄有恭是从河工上被找来的,他和纪昀不熟,只微笑着站在桌前。敦敏好奇地看着纪昀。他听说过纪昀元旦朝会和乾隆对诗的故事,以为不过才思敏捷而已;听说了今天的事,也不禁油然生出亲近之情。敦诚在旁笑道:“纪公给文韶公治打呃儿,我是亲眼见的。那日是掌院学士给新进来的翰林讲课,题目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文韶公不知怎的吸了凉风,讲着讲着就打起呃儿,那词儿听着也就百媚俱生:‘好德是天理呃!——好色乃是人欲——呃!存天理,呃!呃!灭人欲,呃!唯上智之士呃——可以呃言之!呃呃!唐武则天——呃!曾召见——呃!僧神秀,问及:“尔为一一呃!大德高僧,见了女人——呃!动不动心?”神秀回说:“和尚——呃!已修成——呃!罗汉果,色见——呃!红粉如骷髅……”’晓岚这时候儿走上讲坛,不知在文韶公耳根前咕哝了几句什么话,文韶公也就不再打呃儿了——晓岚,你说了些什么话呢,今儿就近儿领教!”经他这么绘声绘色地介绍,众人纷纷附和,要纪昀揭谜。纪昀笑道:“我说:‘外头刘延清大人在清秘堂恭候。有人参劾您一本,说你挟妓游西山,宣淫潭柘寺,是个假道学——延清不想贸然上奏,先来问问。’文韶公吃一惊,也就不再打呃儿了。”
敦诚连说带比画,学着王文韶说话的样子——一只手捻着辫梢,另一手轻轻抚着八字髭须,打一个“呃”儿身子耸动一下,一脸的苦笑,无可奈何。众人见他学得毕肖,都笑得前仰后合。敦诚却因为摹仿王文韶太认真,喝一口水又噎住了,现世现报地也打起呃儿,打得又响又脆。棠儿亲自带着个丫头端着酒具进来,早已听见前头的话,笑得别转了脸;侍立的丫头们有的捂着肚子,有的掩着嘴。王文韶揉着胸口,笑指着敦诚道:“该该!佛设犁舌狱正为斯人!真正是加减乘除丝毫不爽!”敦诚只是呃着,回不出话来。倒是纪昀见他难受,从筵桌上捡了一瓣生蒜塞在他的口中,说:“使劲嚼,不要怕辣,这就好了。”立时也就止住了。傅恒问:“怎么不见小七子?”
“爷,奴才在这呢!”小七子就在外间廊下立着侍候,一步跨进来呵着腰回道:“去歪脖槐树请曹爷的小阮子回来了,曹雪芹今儿从宗学出来就没回家。芳卿姑娘说被怡王爷请了去喝酒写字儿,今晚未必回来呢!”棠儿抿嘴笑道:“想必是芳卿又把他局住不叫出门,怕我们灌伤了曹爷。这芳卿也是的,上门越来越稀了。”傅恒心里也觉扫兴,却笑道:“改日再来,我狠狠罚雪芹!上次康儿百日,他就逃席,跑了和尚还跑了庙不成?我把《红楼梦》编了‘十二金钗曲’,叫他来听听,就忙得没有一点空儿。我就最怕文人学了李青莲的固穷相。”说着,众人一一安席。敦敏忙着替曹雪芹圆场,说道:“这回雪芹不是逃席,昨儿我去西山曹家还见了他。芳卿指着请帖直埋怨,在宗学还不如在家糊风筝。月例银子领丢了家里,天天外头野着吃酒。柴要买,米面要买,房子漏雨得修。我一个女人能办了这些事?——她奶着个孩子,苦巴拉脚的,也真是难……”他没说完,众人已在闹着要见福康安,棠儿高兴得容光焕发,叫奶妈子抱了出来,亲自逗着孩子:“这是纪伯伯,庄伯伯,王伯伯——这是两个叔爷!几时你会请安呢?好宝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