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小赵走后,她没去想过他,心里却常跑出那个人鬼掺半的四星的影子。端起饭碗,她会突然想:不知他每天吃什么。有时清晨起来上厕所,她见他窗里有灯,便知道他又失眠了通宵。想到四星那灰白面孔、半秃的头,一讲话就会神经质地伸张的瘦长脚丫时并不觉得十分嫌恶。当她经过他窗下,看到他站在窗前,无一点活力生机地呆望窗外时。她会朝他笑笑,并以极小的手势向他挥挥。他马上会因这微小的交流活起来,手舞足蹈地跟她比划,叫她上去。她拒绝,赶紧走开去。程司令有口旨:任何人不经允许不准与四星见面。
有次四星扔下一只刻花玻璃杯,砸在霜降面前,碎了。一只纸团滚出来,她装没看见。四星假咳嗽起来,她也装没听见。紧接着,又一只玻璃杯碎在她脚边。
“你要死……”霜降刚张口,四星突然掩上窗帘。看看四周,并没有第三个人,箱降打开纸球,上面是四星花哨哨的字迹:请再帮我翻新一次牢房。她抬头,他窗帘合得严严。三五分钟光景,程司令的黑色“本茨”刷一声开进院子。霜降从此明自:四星能够从半里路开外识察他父亲的逼近。
程司令下了车,四处张望一下,似乎十分意外地发现了霜降。
“你过来一下。”老将军招呼她。霜降小跑过去,同时感到自己的脊梁正牵着四星一双眼睛。“好样的,像个小女兵!怎么没见过你,新来的?”老将互按下她的肩,捺捺她的头,霜降弄不清他是记性坏还是眼力差。她回头,见合住的窗帘开了条缝。“还习惯吧?”
霜降点点头。点得用力,使她脑袋逐渐脱离老头手掌的控制。
“那些小女子初来都说不习惯北京!”程司令说着,喉咙有些轻微漏气,嗤嗤响。司机打开车后盖,里面装了几摞宣纸。“小女子,帮个手!”霜降与司机分别捧起那些纸,跟在老将军后面。他步子看上去极健,实际并不快,两个负重的人只得压下速度,活受罪地磨蹭。“看看你们这两个小年轻,路都走不快,还不如我这老汉!”
“那自然,”司机马上接茬儿:“您是老人全国网球赛冠军嘛!要跑起来,您更得甩我们两条马路!”司机边说边跟霜降扮鬼脸,并示意她也说点什么捧场话。霜降笑,加快点速度。司机耳语喝她:“别走快!你要想超过他,那你是想找倒媚了!”
“吃胖点,小女子,啊?!”老头说着,并未回头。
“啊。”霜降应道。
“太瘦不好。现在的人都喜欢瘦,是不是?”老头站下。以便能畅快地喘口气。转身,哈哈笑道:“看看这两个年轻人,真是走不过我老头子呢,是不是?”
“是,程司令。”这回霜降应道。
等老头转身,司机又嘀咕:“叫首长,别叫司令。一个小小军分区司令也能叫司令。”
进了书房,司机说起程司令的书法怎样怎祥有名;全国多少多少大门面是他题的款。
“小女子,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还不识一个大字——我家祖祖辈辈,没一个识字人,你信不信?”
霜降马上说:“信,首长。”
“好热。你们谁去拿点茶来喝喝。”程司今说。司机忙说他去。霜降浏览四壁的书、画、字,程司令“吱呀”一声坐进了一张藤沙发。一套藤沙发是霜降眼看着搬进来的,原先那套丝绒的在春秋冬三季用。书房中央铺一块普蓝、银色图案的地毯,看去虽像民间家织印染花布,却又那样华贵。霜降脑子想痛了,也没想出一句话来恭维老将军的书法。因此她不敢转身,一旦转身,她就非说点什么不可。老头正等着呢。其实她看不出他的书法有什么好。
她想,若她是个什么司令,手里有枪有炮有权,即便不会写字也会被人请了去题款。她家乡有句话;田出稻还是稻出田。霜降还在想离开这里的借口:去幼儿园接孩子了时间太早:回去扫院子?院子在早晨被扫净了。“怎么样啊,小女子,看来你对书法蛮感兴趣。……”老头说,等不住了。
霜降正打算硬着头皮凑趣两句,侧边卫生间的门开了,一个穿短裤赤上身的青年出现了。“爸,您怎么在这儿会客?”
他发现霜降,又快又马虎地哈一下腰:“对不起,不知是女宾。瞧我放肆的。”他拍拍白已赤裸的**。“程大江,程家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