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脚捆起来(3)
时间:2012-03-0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苏童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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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把药片塞进父亲的嘴里,但父亲把药片又吐出来了,与此同时他的手继续在桌上摸索着,一鸣听清了父亲的嘟囔声,他在说,绳子,绳子,绳子呢?
绳子?一鸣突然想起了他在去洞庭湖的旅途上做的那个梦,他说,你真的想找绳子?你真的想把我的脚捆起来?
父亲的神情恍然若梦,他慢慢地开始安静下来,不,谁说我要绳子?父亲终于摇了摇头,我的血压太高了,我老了,谁捆谁还不知道呢。
窗外夕阳西斜,夕阳摸到了父亲苍老的脸,一鸣第一次感受到时光机器对人的铣刨和漂染,他心中升起某种莫名的温情,因此一鸣扶着父亲瘦削的双肩,在黄昏薄暮中,在他从小生长的家里站立了很久。
就像所有青年男子一样,一鸣的心紧跟着恋人的心,一鸣的脚步也紧跟着恋人远离家门。新婚旅行的目的地是一鸣以前想去而未去的西双版纳森林。一鸣和修兰从厦门出发前往云南,就在他们登上火车的时候一封加急电报送到了修兰的家中。电报是从一鸣家里打来的,电报内容恰恰是所有人最害怕的那种:父病危,速归。
但是一鸣和修兰已经登上了火车,修兰的母亲拿着电报冲进站台时火车已经远去,她只好返身来到邮局给一鸣家里回了份电报,修兰的母亲是个语文教师,因此她拟定的回电内容也显得言简意赅:一鸣已在途中。
一鸣和修兰在西双版纳度过了真正的蜜月,一切都浪漫而富有诗意,只是在夜晚修兰常常发现一鸣的脚乱踢乱蹬,修兰有一次就对一鸣说,我恨死你的脚了,夜里睡觉老是乱踢乱蹬的,下次再这样我就用绳子把你的脚捆起来。一鸣不由得看着他的双脚出神,他说,我不知道,大概是做梦,大概是梦见我父亲拿着绳子,他想把我的脚捆起来。
一鸣不知道父亲的事情,也不知道父亲在脑溢血的情况下又转危为安了。一个月后一鸣回到家中,看见家里的每扇门窗都贴春双喜剪纸,所有的墙壁都粉刷过了,所有的旧家俱都油漆过了,而新家俱都在一鸡的房间里摆放得有条不紊。一鸣的两个妹妹都在家里忙碌着,但她们只是用谴责的眼神扫视着一鸣和他的行囊,一鸣觉得家里的气氛有点异样,他推开父亲的房门,看见父亲坐在床上,父亲枯瘦的脸上有一种灿烂的微笑一掠而过。
你还是回来了,父亲说,你还知道有个家。
回来啦。修兰明天就到,一鸣说。
随便她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都行,父亲说。
你又病了吗?一鸣走近父亲的床边。
什么叫又病了?好像我老在给你添麻烦?父亲表情又归于漠然,他说,天有不测风云,可我这里什么都安排好的,该病就病了,该死就死厂,我会挑时间挑地点,不会给你添麻烦,一鸣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总是这么说话。
一鸣后来从妹妹手里接过了那封电报。一鸣已在途中。他念出了声音。一鸣念那封电报时觉得那六个字像六颗钉子打在心上,刹那间他对父亲乃至整个生活充满了负疚之情。
一鸣的妹妹说,你把电报撕了吧,别让父亲看见它,他一看见它就伤心。
我把它收起来。一鸣小心地折叠好那份电报,把它塞进了衬衣口袋,然后他站在父亲的房门口沉默了很久。一鸣的整个青年时代似乎就是在这片刻的沉默中重归家门,最后他严肃地对两个妹妹说,放心吧,我以后不会再让父亲伤心了。
我们知道一鸣信守了他的诺言。一鸣后来真的成了他父亲的好儿子。一鸣和修兰就在我们这里居住和工作,他们的家离一鸣的父亲只有三条街的距离,一鸣常常穿过这三条街到父亲那里去,有时去为他做饭,有时陪他下棋,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陪他在寂静的黄昏中坐着,只是坐着。
就那么坐在父亲身边。有一天一鸣看见父亲的脚后跟在地上磨蹭着,他的整个仰坐在藤椅里的身体似乎也躁动起来,一鸣下意识地去抓桌上的药瓶。但他听见父亲说,不,不是血压,是鞋底下沾着什么东西。
一鸣蹲下来看父亲的鞋底,果然沾着东西,是一张皱巴巴的纸。一明说,没什么,是一张纸,我来把它拿掉。
不用你拿,我自己来。父亲说着把膝盖慢慢抬高,右手慢慢地伸向鞋底,他抓住了那张纸。是什么纸?上面写着什么字?父亲戴上了老花眼镜凑近了那张纸,是份电报,父亲说,我想起来了,是那份电报,说你已经走了,走了。
一鸣已在途中。
一鸣也已经看清了那份电报,他觉得奇怪的是它早被藏起来了,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怎么又恰恰被父亲踩在了鞋底下。但一鸣来不及细想了,他看见父亲的手指突然松开了那份电报纸,父亲的身体突然歪倒在他的臂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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