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母及儿子的团聚对安心来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尤其是隔了三个多月之后再见到她幸存的儿子,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也许不会有那么悲伤的心情,那种悲伤实际上是对孩子的怜悯。现在,孩子只是她一个人的,没有父亲——她在心理上从未把毛杰当成孩子的父亲。她总是猜测没有父亲的孩子该是多么可怜。怜悯常常能唤起巨大的爱心,她觉得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能负起责任。
她给孩子重新起了一个名字,这名字是她母亲的主意,叫安雄。母亲觉得安这个姓的形象就像屋里呆着一个女人,男人姓这个姓很容易给人沉闷软弱的感觉,就像安心的父亲。如果在安姓之后单设一个雄字,便有了阳刚之气。安心也觉得这名字很好,简单,有力。而且,她可以小熊小熊地叫她的儿子,小熊成了儿子的小名。小熊这两个字给她的感觉是既勇敢又憨态可掬,很适合儿子的样子。后来很久她才听说东北人说熊其实是指蠢笨和胆小没用的意思。
因为这个孩子,安心尽量不再去想铁军,铁军和孩子已经无法联结在一起。她发觉这种不能联结在一起甚至还有点对立的爱,对她来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她现在的神经已经过度疲劳非常脆弱,这种痛苦她心灵上已承载不起。
她和孩子一起,住在父母身边,让心情慢慢平静。这座院子盖好以后她只是偶尔回来住过,还有几分陌生。现在,她每天足不出户,细细地品味着这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摩擎着每一样东西,寻找着自己有家的感觉。更多的时间是陪孩子玩儿,孩子睡了她就守在他的身边,看他睡觉时微皱的眉头。那皱眉的样子使儿子小小的面孔显得心事重重。那表情很像铁军,但五官的形态,还是更像毛杰,尤其是那张小嘴和腮边的酒窝,越看越像毛杰。
其实毛杰的形象在安心的记忆中应该早就变了,变成了毫无表情的一具行尸走肉,那就是她在法庭上最后见到的那个毛杰。
这张脸如果毫无表情,再加上他带着毛放半夜突袭枪杀铁军这样一个事实,不用说安心,连我都可以想像,那将是一个多么凶残的面容。
安心在家里住了半个多月,她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尽管她爸爸的中药加工厂早就关门停业,她妈妈的工资收入也微不足道,但家里的生活依然是优越的。这优越是一种感觉,是晨昏起居无不受到关怀呵护的娇惯和安逸,这种娇惯和安逸是自她多年以前离家练道求学和工作之后,就很少享受的。可她一旦享受到父母羽翼下的温暖,她又产生出另外一种焦灼,那就是对未来的茫然。
安心从小的个性、志向,都不可能这么永远地清闲和享乐下去。她爸爸曾劝她留下来跟他学医,把祖传的那点本事传下去。
现在这个时代连最传统的中医世家也不再固执那种传儿不传女的陋俗家现了。而且,中医是一个永远的饭碗,这世界再发展,再变化,再不可思议,就算到了农民种地都只用在计算机上敲敲键盘的那一天,中医也不会过时!早晚有一天连外国人也会迷信丹膏丸散,望闻问切!安心的爸爸就坚信,早晚有这么一天的!中医本来就是一门最深的科学。
但母亲不愿意安心留在家里学医。女孩子学医的很少,学出来病人也不信任。母亲也是看多了人文社科一类的书籍,骨子里还是有些理想和抱负的,希望自己的子女能走出家庭,走出闭塞,出门远行。她想让后代走出去倒不是非要她济世达人,只是觉得年轻人总归应该出去见见世面,即便事业无成,也算受了磨练。母亲坚信,一个青年受没受过磨练,将来做人的质量肯定是不同的。另外,母亲也想,安心一个人在家带着个孩子,时间长了,左邻右舍乡里乡亲,总不免闲言碎语。她和安心,母女俩都是要面子的人。
再说,女儿痛定之后,总还要择婿嫁人。且不说这小地方的小卜冒母亲没有一个看上的,就是看上了,安心拖着个孩子二婚再嫁,人家要不要呢?凡是小地方的风俗思想,对女人的贞操节烈之事,都看得很重,尤其是云南人,要面子胜于要命。
所以母亲对安心说:“妈妈舍不得你走,你在家呆一辈子妈妈也养得住你。可你是个大学生,这样呆一辈子你会觉得好吗?
你还想不想再到广屏这种大城市去?“
母亲问这话时安心默不作声。母亲说:“小熊你放心,我可以帮你带着,你别担心孩子拖累你。”
安心依然默不作声。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才对母亲说:“妈,我要是走,就离开云南,到更远的地方去,而且,我要带上孩子,孩子应该和妈妈在一起。”
在母女进行这场沟通的第七天,安心背上了简单的行囊,揣上爸爸妈妈手中能够拼凑出来的全部三千五百元现钱,怀抱着睡熟后便一脸心事的儿子,登上了一列半夜在清绵短暂停靠的火车。这列火车在第二天的上午,拉着安心母子,开进了雾气弥漫的广屏。
安心在广屏下了火车。她从车站直接去了广屏革命公墓。她不知道她此生何时还能再来广屏,她此番出门远行也许将一去不返,所以她要再来看一眼铁军。
她在公墓工作人员的引领下,很快找到了存放在这里的铁军的骨灰。她在公墓的管理处买了两束鲜花,放进铁军的骨灰安放柜里,心里默默地说了辞行的话。她没有哭。尽管,这是第一个给予她幸福家庭的人,是她曾寄托了自己未来梦想的人。尽管由于这个人的离去,她的生活将变得孤单无助,前途也渺茫难料,但她只能一个人接着往前走,因为她还要养大她的孩子。
所以她不能让悲伤压倒,她不能永远哭哭啼啼!
她离开公墓的时候,一位工作人员查问了她的姓名,之后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说有个人请他们在安心来扫墓的时候把这电话号码转交给她,希望安心和他联系。
安心看了那个电话号码,和写在那号码下面的一个名字,那名字叫李全富,从字到音都很陌生。
一个小时之后,在市区一个僻静的小吃店里,在一壶清茶的两边,她和这位李全富见了面。一见面她就认识了,这是在人民医院太平间工作的李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