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全局军务会议只开了一天,因为不是战局研讨,傅恒提出“恃强凌弱以众欺寡,缓进重压以补地利”的金川之役方略,连岳钟麟也连声称赞。只是在会议上布置封锁金川粮道,盐道,药品,以及莎罗奔西逃上下瞻对,北逃青海南逃两广流亡的堵路事宜,还有需用兵饷、军资辎重、抚恤阵亡将士家属、医治伤兵诸事,都一一安排定。十分简捷明朗,三天的事一天爽利了当。傍午之际,傅恒当夜在汉阳点起三千中军,兆惠海兰察各带两千左右翼军,在黄鹤楼旁渡口下舰升矗。灯烛火把中傅恒与武汉三镇文武官员一揖而别。舰上十门大炮“轰”地一声齐鸣响,但觉脚底一动,战舰各分序列,已经墨龙一般溯江西进。
船家有谚“不会行船顺风翻,会行船能使风八面”。时值七八月交接之际,长江上多是南风,偶尔东风,时而也有北风,兵舰水手都是太湖水师精选出来的行家,勒敏又征集二百名长年在江上运货的船老大,分各舰提调指挥,十分得心应手。除了顶头西风走得艰难些,竟比寻常载货船还要快出两成里程。船到沙河与长江交口的凉风镇,计日已到中秋佳节,原定在此弃舟登岸在万县宿一夜,陆行西去成都的,因兵士中不少晕船的,不宜下舟即行,傅恒便传令兆惠海兰察带兵上岸,千总以上官员住帐篷,兵士们全部露宿。那万县县令名叫万献早已接着滚单,却是十二分巴结,听说大军不在城中过夜,竟亲自带两千民夫,挑着西瓜、苹果、梨枣核桃,月饼之类,还有每个士兵二斤咸牛肉,一斤川黄酒赶到凉风镇劳军。七千军士各归统属,在一片广袤的白沙滩上整顿行伍支扎帐篷,叠石砌灶提水烧汤,这都是十七亲王允礼在古北口严加训练出来的精锐,虽然人多事杂,海兰察和兆惠也不熟悉下属,指挥起来,竟比金川粮库的兵还要如意得多。
一切预备停当,兵士们分棚在沙滩席地而坐,赏月吃西瓜。中军帐王小七里外张忙,指挥亲兵们摆木图、排拜月香案,布瓜果桌子,又亲自替傅恒架起蚊帐,点了蚊香,一头热汗出来,恰见傅恒巡营回来,带着十几个近卫戈什哈,都是傅府的从军家丁。小七子说道:“爷,都预备好了——县里送来那桌筵席就在外帐设着,要不要知会海军门和兆军门过来?”说着便打下千儿去。
“不要!”傅恒说道:“我这边只请中军佐领马光祖,还有八个游击管带过来。海兰察他们各自设帐,麾下弟兄们也不相熟,乘这行军小歇,也都要各自聚一聚。”因走进大帐,一眼瞧见挂着的蚊帐,指着说道:“把它撤掉——我还算有张床,这就足了。老马,诸位兄弟,只有这张矮桌子,连张凳子也没,当兵就这样儿,这是我傅恒一点私谊,随便席地坐下——小七子你怎么还跪着!起来传令各营,这是进川头一站,除值夜的将弁军士外,可以喝酒。从明天起,到打完仗,自我而始,谁沾一滴酒,八十军棍臭揍不饶!”小七子借请安稍稍息了力,“扎!”地答应一声飞也似出去了。傅恒因吩咐“赖文英、董子辉、程无恶,你三个人带这里咱家的卫兵,帐外的酒随意喝,不许划拳猜枚。谁喝醉了,不醉的人明儿背着他行军,听见了?”
马光祖是在成都养好伤,专门赶来迎接这位新帅的,中军几个将弁虽然不在一地驻扎,他在兵部武选司当过主事,常到古北口出差,大家也都厮熟。算来只有这位主帅,舰上同舟这几天功夫认识,大家都还带着几分拘谨矜持。规规矩矩围着小木桌就沙地坐了,看傅恒如何行事。只见傅恒帐前月地里还摆着香案供果,都觉心里纳罕。
“诸位安坐,稍候片刻,我们一起乐子!”傅恒笑着对众将说道:“我身上带点文人气呢!——你们也将就着我一点。”因出帐来,拈香在手,至案前对月三鞠躬,将香插入沙地,又退后一步,仰首望着湛青碧天上一轮圆月,呐呐说道:“傅恒仰告上苍:值此团圆明皓之夜,万里戎边之人,于扬子江畔凉风白沙之地,率七千敢死之士前赴金川。受命朝廷临不测之地,恒今设誓,愿与部下十万天兵同生死共甘苦,设有念身家性命、功名富贵之心,或贪功没劳,讳败巧饰之念,即请上苍启示三军将士,诛傅恒以谢今日之誓——谨告,以闻!”
此时月朗星稀,白沙如洗,岸风清凉,江涛声远。傅恒不疾不徐恳恳而言,声声传入帐中,众人无不悚然动容。傅恒已笑着转回帐中,用手让着众人,说道:“来呀来呀!万县那个万县令名儿就叫万献,就这么巧,叫起来要多别致有多别致——他一会儿还要带几个舞伎来给我们佐酒。明儿金辉给我们配的三百匹川马也到了。吃醉了就在马上打磕睡儿罢!”说得众人都是一笑。马光祖叹道:“我也见讷中堂在刷经寺祷告过,却不是这个话头,都是请老天爷佛祖保佑天兵奋威、横扫金川无敌手的词儿。也有奉命讨敌,置天下于茬席话说,一句不吉利话也是不说的。听着好听,总不及六爷心诚啊……”他身边的一个游击将军小心翼翼说道:“是不是别叫那些女人到营里来了?十七爷在古北口多次训诫,兴军是至阳之举,最忌阴人冲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