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砷和鱼登水同乘一抬四人轿,趔趔趄趄歪歪扭扭来到瓜洲渡口驿站门前。雪已经下得小了点,片片飞羽凌风旋飘,肴乱缤纷,仍旧是混饨宇宙。其实只是风大。连地下的雪也在流风中回荡,天上雪和地下雪搅到一处,显得眼花缭乱而已。两个人一下轿便各自被朔风裹来的雪沫塞了一脖子,都打一个寒噤儿。
十几个驿丁都在门洞里,拢着一堆火议论甚么。一个驿丁满手血污,口里衔着把杀猪刀在剥狗皮。见鱼登水瘦高瘦高的闪着身子过来,旁边跟着文弱书生样的和砷,众人都是认得的,忙起身垂手打千儿问候:“给太尊老爷请安!”
“都起来吧,地下趣湿的。”鱼登水似笑不笑问道:“你们舒格驿丞呢?”
驿丁们似乎都有点心神不定。一个驿丁瞟一眼含笑不语的和砷,回鱼登水道:“回太尊的话,柴巡检的把兄杨子春今儿生日,扯了我们舒少府吃酒,昏天黑地醉迷了,方才吃了醒酒汤,这会子在书办房里歪着,怕是起不来见太尊呢!”和砷在旁努嘴儿笑道:“那就烦劳上下带我们去见见。几句话的事,一说就完。”那驿丁忙答应一声,头前走着引二人进了驿站大院。
驿站很大,座北朝南两进院。愈走地势愈高。中间一座大过庭,两边两排厢房是过往官员住房,满院柏桧乌柏都有合抱之粗,碧幽幽黑森森的树冠上压着雪,显得格外幽暗深邃。和砷跟在二人身后,沿东廊檐下过道逶迄北行,隔着破窗纸向黑洞洞的屋里不时睨一眼,有的屋里静寂无声,有的屋里关的男人,有喁喁低声说话声音和咳痰声,有的屋里似乎是女眷丫头婆子,似乎耐不得那冷,微微传来凄凄切切的哭泣声,诅咒声骂声也有,含含糊糊的不甚清晰。和砷一边走一边问道:“这里原来是座庙,改建的驿站吧?”
“是。”走在前边的驿丁闷声闷气答道:“这原是本州最大的‘五通神庙’。当年庙院比这十倍不止。康熙年间汤文正公(汤斌)任扬州道,下令火烧境内所有五通神祠。这里香火最旺,一万多香客跪在庙外庙里护着,恳求留下这座庙。汤文正就在这庙院当众折香砸炉,要立碑永禁五通淫祠。对众人说,如果十八匹健骡拖不倒中间的神像,他就收回成命。结果真的套了骡子,偏就是拖不倒中间‘大通’神。汤文正公就在这株柏树下祈告上天,说允许淫神蛊惑百姓,是上苍不明;今邪神植立不倒,是汤某人非正人:非此即彼!今愿与邪神同归于尽,为上天祛邪框正,为后来者鉴!他老人家祈告罢,起身提刀大喊:‘我先砍大通神,再砍自己!’话没说完,原本纹丝不动的神像‘嘎’的一声,俯身仆地就倒了下来——碗口粗的定身柱儿是铁的,齐齐断了,和刀劈了似的齐整!”他舒了一口长气,“汤文正公说‘看来还是青天在上——庙修得还齐整,外院烧掉,内院留下充公,改成驿站。’原都是年久失修的了,别看外头好看,都是应付皇上南巡油漆了的——里头木头都朽了。”说着,随手在一根柱子上抠了一下,一块带着红漆的石灰腻子应手剥脱下来,和砷看时,里边的木头蜂窝麻面,果真已衰朽不堪。
三个人过了已改为正堂房的大殿,偏西墙月洞门进去,又是一处小院落。看样子原是五通祠庙祝火居道士们住的,房屋修缮得很仔细,青堂瓦舍,半截墙都换了新砖,柱子也换了落叶松木的,只是没有油漆,比起前头森罗殿似的正院,显得小巧实用。一进院,和砷便听得北房里两个人低声说话,仿佛在议论甚么。那驿丁在门口站定,刚要敲门,只听西房中“哇”地一声大哭,象是婴儿落地第一声儿似的又脆又亮,接着便听一个婆子声气,笑说“生了生了——这么胖的,怕有八斤重吧”,一个女人弱声弱气说道:“唉……是个丫头。看来也是个苦命的,这种时候来世上作么生呢?”说着,咽声咽气地抽泣。三个人正发愣,北房门豁啷一声,一个高大壮汉,穿着九品练雀补服,套了件五蟒四爪袍子挑帘出来,不知是本来就脸色苍白还是生气气的,一边跨门槛,横着脖子回头冲屋里大声道:“要去你去!就是傅恒,他也不是皇上,还得侍候他儿子?——有甚么可赔情的?我不欠他甚么!”
“这不是柴大纪么?”鱼登水盯着他说道:“你这是和谁呕气?”和砷这才细看柴大纪的脸,却是下宽上窄,权腮浓眉,眼睛鹰隼一样且不邪视,下已微微翘起,长着一只不讨人喜欢的鹰钩鼻子,冷冷的神色中带着一股桀傲的跋扈气,相书所谓“别姬相”——生性高傲勇悍,这是百试不爽的证据。鱼登水是现任五品正堂,又是文职,位份高出柴大纪不知凡几,他竟能直目逼视,和砷不禁暗道:“这人有胆!”柴大纪却不留心和砷,因在雪地里,只向鱼登水一呵腰,答道:“正是卑职!大人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