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绍兴光复〔15〕。第二天爱农就上城来,戴着农夫常用的毡帽,那笑容是从来没有见过
的。
“老迅,我们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复的绍兴。我们同去。”
我们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满眼是白旗。然而貌虽如此,内骨子是依旧的,因为还是几
个旧乡绅所组织的军政府,什么铁路股东是行政司长,钱店掌柜是军械司长……。这军政府
也到底不长久,几个少年一嚷,王金发〔16〕带兵从杭州进来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会来
。他进来以后,也就被许多闲汉和新进的革命党所包围,大做王都督〔17〕。在衙门里的
人物,穿布衣来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换上皮袍子了,天气还并不冷。
我被摆在师范学校校长的饭碗旁边,王都督给了我校款二百元。爱农做监学,还是那件
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谈闲天。他办事,兼教书,实在勤快得可以。
“情形还是不行,王金发他们。”一个去年听过我的讲义的少年来访问我,慷慨地说,
“我们要办一种报〔18〕来监督他们。不过发起人要借用先生的名字。还有一个是子英先
生,一个是德清〔19〕先生。为社会,我们知道你决不推却的。”
我答应他了。两天后便看见出报的传单,发起人诚然是三个。五天后便见报,开首便骂
军政府和那里面的人员;此后是骂都督,都督的亲戚,同乡,姨太太……。
这样地骂了十多天,就有一种消息传到我的家里来,说都督因为你们诈取了他的钱,还
骂他,要派人用手枪来打死你们了。
别人倒还不打紧,第一个着急的是我的母亲,叮嘱我不要再出去。但我还是照常走,并
且说明,王金发是不来打死我们的,他虽然绿林大学〔20〕出身,而杀人却不很轻易。况
且我拿的是校款,这一点他还能明白的,不过说说罢了。
果然没有来杀。写信去要经费,又取了二百元。但仿佛有些怒意,同时传令道:再来要
,没有了!
不过爱农得到了一种新消息,却使我很为难。原来所谓“诈取”者,并非指学校经费而
言,是指另有送给报馆的一笔款。报纸上骂了几天之后,王金发便叫人送去了五百元。于是
乎我们的少年们便开起会议来,第一个问题是:收不收?决议曰:收。第二个问题是:收了
之后骂不骂?决议曰:骂。理由是:收钱之后,他是股东;股东不好,自然要骂。
我即刻到报馆去问这事的真假。都是真的。略说了几句不该收他钱的话,一个名为会计
的便不高兴了,质问我道:
“报馆为什么不收股本?”
“这不是股本……。”
“不是股本是什么?”
我就不再说下去了,这一点世故是早已知道的,倘我再说出连累我们的话来,他就会面
斥我太爱惜不值钱的生命,不肯为社会牺牲,或者明天在报上就可以看见我怎样怕死发抖的
记载。
然而事情很凑巧,季茀〔21〕写信来催我往南京了。爱农也很赞成,但颇凄凉,说:
“这里又是那样,住不得。你快去罢……。”
我懂得他无声的话,决计往南京。先到都督府去辞职,自然照准,派来了一个拖鼻涕的
接收员,我交出账目和余款一角又两铜元,不是校长了。后任是孔教会〔22〕会长傅力臣
。
报馆案〔23〕是我到南京后两三个星期了结的,被一群兵们捣毁。子英在乡下,没有
事;德清适值在城里,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他大怒了。自然,这是很有些痛的,怪他不得
。他大怒之后,脱下衣服,照了一张照片,以显示一寸来宽的刀伤,并且做一篇文章叙述情
形,向各处分送,宣传军政府的横暴。我想,这种照片现在是大约未必还有人收藏着了,尺
寸太小,刀伤缩小到几乎等于无,如果不加说明,看见的人一定以为是带些疯气的风流人物
的果*体照片,倘遇见孙传芳〔24〕大帅,还怕要被禁止的。
我从南京移到北京的时候,爱农的学监也被孔教会会长的校长设法去掉了。他又成了革
命前的爱农。我想为他在北京寻一点小事做,这是他非常希望的,然而没有机会。他后来便
到一个熟人的家里去寄食,也时时给我信,景况愈困穷,言辞也愈凄苦。终于又非走出这熟
人的家不可,便在各处飘浮。不久,忽然从同乡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已经掉在水里,淹
死了。
我疑心他是自杀。因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夜间独坐在会馆里,十分悲凉,又疑心这消息并不确,但无端又觉得这是极其可靠的,
虽然并无证据。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做了四首诗〔25〕,后来曾在一种日报上发表,现在
是将要忘记完了。只记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论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犹
酩酊,微醉合沉沦。”中间忘掉两句,末了是“旧朋云散尽,余亦等轻尘。”
后来我回故乡去,才知道一些较为详细的事。爱农先是什么事也没得做,因为大家讨厌
他。他很困难,但还喝酒,是朋友请他的。他已经很少和人们来往,常见的只剩下几个后来
认识的较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们似乎也不愿意多听他的牢骚,以为不如讲笑话有趣。
“也许明天就收到一个电报,拆开来一看,是鲁迅来叫我的。”他时常这样说。
一天,几个新的朋友约他坐船去看戏,回来已过夜半,又是大风雨,他醉着,却偏要到
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劝阻他,也不听,自己说是不会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虽然能浮水
,却从此不起来。
第二天打捞尸体,是在菱荡里找到的,直立着。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还是自杀〔26〕。
他死后一无所有,遗下一个幼女和他的夫人。有几个人想集一点钱作他女孩将来的学费
的基金,因为一经提议,即有族人来争这笔款的保管权,——其实还没有这笔款,——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