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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延津记(二)(3)

时间:2012-03-2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刘震云 点击:

  杨百顺:
  “一个破锣嗓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丧事非让他弄得七零八落!”
  一泄劲儿,杨百顺又开始打摆子发烧。李占奇还要留下来比较一下牛文海和罗长礼的不同,看牛文海到底能七零八落到哪里去;杨百顺正在发烧,等不得牛文海,哆嗦着身子,又跑回十五里外的杨家庄。待回到家里,发现家里人都回来了,猪也找着了,但在杨百顺离开家到王家庄看罗长礼的时候,家里又丢了一只羊。早起丢猪是猪的事,下午丢羊可是杨百顺的事。杨百顺打着的摆子立马又停了。卖豆腐的老杨一言不发,解下自己的皮带。杨百顺的哥哥杨百业、弟弟杨百利。皆偷偷捂着嘴笑。老杨:
  “让你在家看家,你干啥去了?”
  杨百顺不敢说自己到王家庄看罗长礼了,只好说:
  “我也找猪去了。”
  老杨兜头抽了他一皮带:
  “刚才李伯江还跟我说,你跟李占奇跑王家庄看罗长礼去了!”
  李伯江是李占奇他爹。冤枉就冤枉在,杨百顺并没有看到罗长礼,只看到个牛文海。杨百顺不好解释这个,只好说:
  “爹,我打摆子发烧哇。”
  老杨兜头又是一皮带:
  “发烧?发烧能来回跑三十里?我看你不烧!”
  又是一皮带。杨百顺头上已有七八个血疙瘩。杨百顺:
  “爹,我不烧,我去找羊!”
  老杨把一挂绳子扔到杨百顺脚下:
  “找着羊,把它拴回来;找不着,你也别回来了!”
  又看杨百业和杨百利:
  “不是羊的事,说瞎话!”
  说着说着又急了:
  “平时我支派你个事,难着呢,咋一听说罗长礼,你发着烧就跑了?谁是你爹?”
  又瞪大眼珠看着众人:
  “这个家,到底谁说了算?”
  卖豆腐的老杨,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杨百顺赶紧拾起绳子,出门漫山遍野去找羊。但从下午找到晚上,羊没有找到,倒碰到几只乱跑的豺狗。也不知这头瞎了一只眼的羊跑到哪里去了。杨百顺像赶大车的老马一样,到了夜里有些怕黑。杨百顺十三岁的时候,村外的野地里还有狼。杨百顺只好顺着找羊的路往回跑。路边长满了庄稼,猫头鹰在庄稼地里一叫,杨百顺吓出一身汗。待到得村里,到得家门口。杨百顺又不敢进家。因为在卖豆腐的老杨那里。过去一件事挺难,除非再发生一件大事,把这件事遮过去。杨百顺丢了一口羊,如哥哥杨百业、弟弟杨百利再丢一头驴,老杨就忘了羊而去说驴,但怎么让杨百业和杨百利再去丢一头驴呢?看着家里点着灯,窗户上有人影在晃,豆腐房里毛驴在拉着石磨磨豆子,不时打着响鼻;后来窗户上的灯灭了,只剩毛驴的响鼻和转磨的声音,杨百顺仍不敢回家。这时他想起了李占奇,便去找李占奇。一方面想找李占奇借一宿,另一方面,还惦着打听牛文海和罗长礼的不同。到得李占奇家,屋里的灯也黑了,李占奇肯定睡了,但李占奇他爹李伯江还在院子里借着麻秆火编筐。一边编筐。一边嘴里哼着小曲儿。杨百顺知道,李占奇他爹一哼小曲儿,李占奇肯定也挨了打。杨百顺只好离开李占奇家,来到村头打谷场上,想在打谷场的草垛里凑合一夜。到得草垛前,起风了,风吹起杨树梢,四周都像有狼嚎。幸好天转晴了,半个月亮。在半夜爬了上来。这时身上又打起摆子,接着肚子也饿了。好不容易昏睡过去,迷迷糊糊之中,似有千军万马在眼前奔腾。不知过了多长时候,突然有人在拍他。杨百顺一个激灵醒来。看到一个黑影站在他面前。杨百顺吓出一身冷汗:
  “你谁呀?”
  那个黑影俯下身子:
  “别怕,我是裴家庄剃头的老裴,从这路过。”
  借着月光,杨百顺看清了那人的脸。以前老裴到杨家庄来剃过头,见过,头也让他剃过,但没说过话。老裴:
  “你叫啥?为啥睡在这儿?”
  一句话问得杨百顺好生辛酸。虽然以前没说过话,但此情此景。杨百顺只好拿老裴当亲人,将自己叫啥,怎么打摆子发烧,怎么去王家庄看罗长礼,罗长礼没看着,怎么家里又丢了羊,挨了爹的打,自己去找羊,羊也没找着,不敢回家,一五一十,给老裴讲了。接着扳着自己的脑袋,让老裴看头上的血疙瘩。老裴听后,长出一口气:
  “我听明白了,不是羊的事,中间拐着好几道弯呢。”
  又伸手摸了摸杨百顺的头:
  “你睡这儿不冷呀?”
  杨百顺:
  “叔,我不怕冷,我怕狼。”
  老裴又叹息一声:
  “按说这事不该我管,可谁让我碰上了呢。”
  拉起杨百顺的手:
  “走,我带你去个暖和的地方。”
  杨百顺自生下来,头一回感到人的手是暖的。两人离开杨家庄,一高一低往前走,杨百顺也是没话找话:
  “叔,您走夜路不怕狼呀?”
  老裴嗖的一声从腰里抽出一把砍刀,砍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预备着呢。”
  杨百顺笑了。老裴拉着杨百顺的手来到镇上,又来到镇东头,去敲一家饭铺的门。开饭铺的叫老孙。敲了半天,里面没有动静。老裴又敲,里边点灯了,老孙的声音在骂:
  “哪个龟孙呀?都下半夜了。”
  待打开门,见是老裴,笑了。因老裴常到老孙的饭铺给老孙剃头。老孙除了剃头,最爱打眼,老裴常用马尾给他打眼。进得屋来,饭铺的锅灶都是凉的。老孙又捅开火炉,洗洗手,做了两碗羊肉烩面。热腾腾地端上来,说:
  “三碗的羊肉,我给做了两碗。”
  老裴敲着烟袋,指了指烩面:
  “吃吧。”
  杨百顺一海碗烩面吃下去,吃得满头大汗。这时鸡叫了,杨百顺哭了,泪落在空碗里:
  “叔。”
  老裴摆摆手,没再说什么。几十年后,杨百顺还记着这碗烩面。但事后杨百顺才知道,那晚老裴带杨百顺吃烩面,并不是为了杨百顺。前一天,老裴去巩家庄剃头。巩家庄村子不小,有二百多户人家,但老裴在巩家庄生意不大,剃头只包到三户人家。这里是臧家庄剃头的老臧的地盘。但三户人家也算生意,巩家庄离裴家庄又近,只有五里路,老裴没嫌活儿少,一个月也来巩家庄剃一回头。去巩家庄时天是晴的,到晌午剃完头,天变脸下起了雨。雨倒也不大,但淋淋沥沥,下个不停。老裴看看天,一时三刻,没有放晴的意思。巩家庄的老巩劝老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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