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董丹买了无糖蛋糕回到陈洋的病房,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病房里仍然笑闹喧天。大师显然喝多了,正语无伦次地哀悼他三十年前死掉的一条狗。李红一边帮他搭话,一边跟客人做鬼脸。请各位多包涵,李红抱歉地说,每回他开始说起他的狗,就表示他醉了。等客人都离去后,陈洋进了浴室,站在一面橱柜的镜子前瞪着自己。“你这个婊子。不对,还不如婊子。你是个太监,让他们把你给阉了。你现在完全没有良心和尊严,变成了他们的弄臣。这是一帮无恶不作的家伙,就仗着老子有权有势,吃国家,吃老百姓。你还把他们当上宾……”
他撕扯自己的头发,虽然他头顶的头发所剩不多。董丹吓坏了,忙跑去抓住他那粗壮的膀子。李红则是立刻拨电话给夜里值班的大夫,但又马上挂了电话,跟董丹说陈洋的话千万不能让人听去,说不定又得让他坐牢。董丹终于把老头安顿到了床上。陈洋在印着红十字的白色被单下游泳,不停地哭喊:“你让那一群什么都不懂的下三烂拿走你的画!他们吃人不吐骨头,他们连孔雀都吃,让他们去吃屎、吃大粪……”
李红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这样护士就不会听见他对时弊的牢骚。大约过了十分钟,他的手脚停止了乱舞,哭喊声也弱下去,渐渐地睡着了。董丹打算离去时,发现老头儿的一只手仍然紧紧抓住他外套的衣角。他轻轻把衣角拍了出来。在董丹心里,大师其实像个孩子,没有安全感,特依赖人。可是,他能够把这个写进访问里吗?当然不能。
电梯来了,李红却从病房追了出来。
“等等。”她说。
董丹让电梯下去了。
“你别在意啊,他就这样,没事儿就发泄发泄。一喝醉了就骂这个骂那个,包括骂他自己。今天晚上,就算你什么也没听到,啊?”董丹点点头,李红笑了。
“明天一大早,他要去看个中医师,可我九点得和一些收藏家见面……”
“那行,我陪他去看中医。”董丹说。
“没有你的帮忙,我还真不知怎么办。”她说,并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过了一个礼拜之后,甚至连陈洋都习惯叫董丹帮他做事了。小董,帮我把鱼缸的水换一换;小董,去把那一盆枯死的盆景扔出去,再买盆新的来;小董,帮我去跟医院柜台结个账,然后再把我的东西搬到车上,别人搬肯定会砸了;小董,把这窗帘全拆下来,让这屋子跟医院那间病房一样,亮堂点儿;小董,去跟厨子说,让他立刻把他录音机上的无聊小调给我停了。
出院之后,不到一周,陈洋已经非常习惯董丹待在他的画室里。不论是在画画、读书、打电话,甚至和李红拌嘴,他都并不在意董丹在场。董丹是一份不碍事的伴随,快乐而满足,在任何背景里他都协和。反倒是董丹缺席的时候,陈洋才发觉他那无声伴随的重要。有时董丹从外面办了事回来,看见老艺术家焦躁不悦地问他刚刚跑到哪儿去了。另外有些时候,老艺术家画了一半,笔突然停在空中,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仿佛是想抓住遗失了的一个念头。在这种时候,董丹也从不出声,他好像知道,有某种神圣而神秘的东西使陈洋成为了陈洋,使其他艺术家成了其他艺术家。甚至有几次,老艺术家无助地放下画笔,喃喃说着他已经江郎才尽了,现在的他无异于一台造粪机器。这时他突然注意到坐在他画室角落里的董丹,并不带任何批判,只是平和安静地看着他。
“你结婚了吗?”一次老艺术家问道,一边用手扯着毛笔的笔尖。
董丹笑说他结婚了。他心想,他已经告诉过他四次了。
“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董丹又笑了起来,他的恋爱故事他也告诉他不止一次了。
董丹是五年前在他老家遇见小梅的。那时他在厂里刚满师,回家探望父母。到家的第四天,他在自家的前院瞧见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在补衣服。那天他起晚了,父母早已下了地。她坐在一堆柴上,坐在白杨悉悉嗦嗦的树影里。他从窗子里喊了一声“喂!”,问她在做什么。她回答她有名有姓,不叫做“喂”。他走到屋外,看见她原来补的是他工厂的制服。
董丹问她:“你怎么可以随便帮陌生男人补衣服?”她指着停在屋檐下的那辆旧自行车:“看到没?我把它擦那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