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和皇太后就在迎门正中的暖幕中说笑,见他三人鱼贯而入,太后便笑了,说道:“办事人来了!叫他们免礼。里头暖和,只管坐着说话。”阿桂笑道:“奴才才打西边回来,只陪驾出城时见着老佛爷慈颜一面,无论如何要请个安的!”说着便行礼,于敏中、纪均便跟着跪拜。待太后笑呵呵叫起来赐坐,乾隆问道:“说是外头下雪了,妨碍不妨碍?人多不多?”
“回主子话,”阿桂在椅中一欠身说道:“只是稀稀落落,杨花儿似的,地下还盖不满一层儿。下头外城的人约有十万,内城有七八万,都还忙着领老佛爷的赏。这回是里里外外都热闹,老天爷也凑趣儿,给场小雪。雪地里看灯,一来没火灾,二来关防也好办,瑞雪兆丰年——都喜到一处了!”
太后笑得满面开花,说道:“阿桂说的是——咱们就是图这喜庆气儿!方才我还和皇帝讲,我给阿桂出了难题儿,那么多人,怎么赏钱呐?别挤坏了人罢?”阿桂又忙陪笑,说道:“这是老佛爷慈悲心肠,奴才们怎么敢办砸了这份差使?只是外城不能照那样儿办。散了灯市,有些乡里来的老头老太太,都由顺天府的人分发汤圆儿,带一小刨儿回去煮着吃,也是皇恩雨露均沾的了。”太后忙道:“好,就是这么着,就合了我的意了。乡里人大老远的,半夜三更跑路也不容易的……”
乾隆趁太后和他们三人絮语闲话,起身踱至箭楼门口。仰脸看着,经阿桂又一番布置,整个正阳门城楼上上下下密密匝匝都用明黄纱灯布满了,金山似的黄光灿烂,灯光映照着看得分明,大片大片的雪花都像金黄色的蝴蝶,沿着斗拱飞檐前游游荡荡飘飘摇摇,不肯轻易往下落似的滑动着、盘旋着、游戈着,追逐着忽起忽落,渐渐沉在了堞雉下头。他孩子气地接了一片,看着那团绒一样的雪花化了才回屋里,笑道:“这雪下得好!明早是谁当值?黄河以北各省的晴雨表送进来朕看!”于敏中忙起身答应“是”。太后道:“民谚说‘春盖三床被,头枕馍馍睡’,我最爱雪——这是咱们大清的瑞气嘛——你们三个笑什么?”纪昀忙陪笑道:“老佛爷高兴,臣子们自然一样欢喜。”
说着闲话,听得紫禁城那边景阳钟声遥遥传来。阿桂掏出怀表看看,起身道:“主子,戌初时牌到了。奴才三个先出去,让百官上城楼。文官东边,由纪昀带领;武官西边,是于敏中为首。安排定了,就请太后、皇上大驾临幸。”乾隆说道:“使得!这里太后和皇后也要更衣,还由朕陪着出去,臣子们遥遥跪了行礼就是——去吧。”
这里三人出来分头行事,阿桂指挥东西堞雉上两条彩虹龙灯一齐点亮,随着三声炮响,正阳门从东到西十八挂万响鞭炮一齐燃放,都垂向城外,顿时,那硝烟伴着密不分点的噼噼啪啪声蒸腾而起,整个正阳门像被电火紫光、烟花云雾托起来的黄金楼阁,弥漫在烟火之中,把畅音阁的乐声湮没得一些儿也听不见。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乾隆搀着母亲从箭楼正门出来,皇后率宫嫔徐徐随后,接受东西两厢文武官员称贺,凭着临时修起的轩栏向下眺望,只见自东便门一带到崇文门、宣武门至西便门外宽约数百丈,绵亘十数里已成了一片灯海,火树银花淬在灯火烟花之中,黄龙一般横在外城,用千里眼旋调着观望,只见“黄龙”中栉比鳞次,彩棚连阵,各店铺楼肆悬灯不断,争奇斗胜,花样穷出翻新,人流滚动的街衢两边还摆着不少地摊儿,商彝周鼎、秦镜汉画货色齐全,大栅栏好大一片空场上,格子界的摆着八台大戏,台上名班演剧,台下百戏杂陈,笙歌之声、金鼓之乐不绝于耳,在城上都能隐隐听到。兰麝枷南之香氤氲馥郁,城上都能隐隐嗅到。乾隆伴着母亲,纪昀、于敏中随驾侍从,走一处一处吹呼腾跃,看一处一处景致新异。纪昀、于敏中随口承欢说笑,信手指点下头富贵繁华文彩风流,直把太后高兴得合不拢口来,不时招一下手,城下立时一片欢呼应和。
阿桂在席棚坐镇,却是半点随喜玩赏之心也没有,一时要听王廉等太监报说皇上观灯行止,楼北楼南都要照应,一头要听李侍尧报告城下踩街放烟火情形,看着满街旱船高跷扮戏,龙灯火蚰蜒般翻飞滚流,眼瞪得不错珠儿,只关心哪里人流拥挤,何处不慎烧了灯棚。哪里敢有一毫分心?将近亥正时,内城领过赏的人也渐次流入外城,那人越发多了,只见灯海中万头蚁钻,人流东西蠕涌,片片雪花都坠入紫漫漫的微霭之中,起火、烟花、平天雷、地老鼠,种种花样,对而地走金蛇,倏又彩霓升空。正看得眼顾不过来,忽然大栅栏口不知谁家放了个“高庆云”彩花儿,那彩花直升入半天云里,迸开,又迸开,红紫万千映天夺目;不及消散,又是两筒打上来,缓缓八方流散。阿桂最怕这些玩艺,没准哪一筒子打到城楼上就是大麻烦。正要叫人去传知李侍尧“五十丈以内不许放焰花”,忽然觉得脖子上一疼,以为是被风里吹的砂子打了一下,下意识用手摸了一把,从脖子里掏弄了一下,捏在手里看:竟是民间土铳用来打獾狐兔鸡的那种铁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