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文化人别笑我酸,我还真想过这事儿。这条船差不多已经是别人的了。晚上我经常睡不着觉,就想,舍下一条船就这么难么?真就这么难。除了跑船我不会别的,现学也来不及了,离开这条长河,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下去。所以我就想,人的命其实不在自己身上,都在别处。我的命,一半在船上,另一半在这条河上。”
夹克姑娘觉得秉义说得真好。她也恍惚觉得自己的一条命分在了两处,一处抓着画笔,一处按在相机快门上。五只鸬鹚此刻排成一队,站在秉义身边,像五个认真听课的好学生。秉义挨个去摸它们的脑袋,摸到第三只,夹克姑娘按了快门。
《五只鸬鹚和一个老人》。
“船卖了以后呢?”
秉义点上烟。“在水上。”他说,“剩半条命得当心着用。我跟老婆都说好了,跑一辈子了,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条船上,”他拍拍屁股下的船板,“吃睡、睡吃,抓两条鱼,喝二两酒。生在这条河上,活在这条河上,死也得在这条河上。”秉义的电话响了。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最简单的那款诺基亚,他摁了接听键,老婆的声音雄壮地传出来:
“又到哪儿游尸了?一到关键时候你就掉链子。给我死回来!”
“什么事?”
“事多得要用船拉!你儿明天娶媳妇你知道不?”
秉义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点,对夹克姑娘难为情地摊摊手。
“忙您的。”夹克姑娘小声说,“我到处转转,随便拍。明天婚礼我会再来。”
秉义对手机说:“嚎啥?给鸬鹚喂口吃的,这就回。”
两里地外放了三个二踢脚,这边船上就开始热闹了。新娘子马上就到,管事的招呼所有人各就各位:厨师回到锅边;乐队站到台子上;伺候桌椅的一律摆放完毕;陪同新郎的小伙子把西装领带理清爽;迎接新娘子的小媳妇、大姑娘和老娘们最后查看一遍新房;找不到事做的亲友和看客自觉闪开一条道,准备好巴掌、欢呼和要撒
的花。秉义呢?秉义!鸬鹚邵秉义!别跑,跟星池他娘到屋里去,对,坐在太师椅上别动,厕所也不许上,把红包和礼物揣好了,星池和媳妇磕完头就给。
——鼓乐班子,走起!
民乐队一例中式唐装,唢呐、笛子、二胡、笙箫、锣鼓、铙钹,演奏的是《彩云追月》;西洋乐队穿黑西装、燕尾服和白衬衫,长号、短号、三音号、萨克斯、小提琴、单簧管、双簧管,演奏的是《婚礼进行曲》、门德尔松《仲夏夜之梦》的第五幕前奏曲。民乐队在船头,西洋乐队站船尾,呈对垒之势演奏。每个乐队前面都支着若干个立麦,每个乐队自备两个大音响,巨大的乐声呈八字形向外扩散。看热闹的先用左耳朵听民乐、右耳朵听西洋乐,有点乱;再用右耳朵听民乐、左耳朵听西洋乐,还是有点乱;后来不管民乐、西洋乐,也不管哪个耳朵进哪个耳朵出,乱糟糟地听见什么是什么,听见多少是多少;再后来,音乐也听不进去了,只顾看两边队员吹胡子瞪眼地斗法的表情,看得开心极了。然后,有人高喊:
“新娘子驾到!”
两支乐队对阵的中间地带立马空无一人,都去看新娘子了。在西装革履的邵星池从自家船跨到迎亲船去迎接新娘子的一瞬间,换了一件喜庆的红上衣的画家和摄影家按下了快门。拍照的时候,她头脑里闪过一个题目,《脚踩两只船》,觉得这玩笑有点过分,立刻就否决了,这种时候还是老实巴交的《奔向新生活》更讨喜。
新娘子是岸上人,这让邵家的亲友既羡慕又担忧。船民与船民结亲,祖辈传下来的规矩。一是船民的生活圈子太窄,能见着的都是并肩和迎面跑船的人;二则水上的生活习惯跟岸上不同,倘若接受不了,真过不到一块儿去。船民的儿女缘定终身,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固然让人放心,但生活也是一眼就看到头,孩子将来还是得跑船,所以水上生活几乎都祖传。跟岸上人家结了亲,多半改变了生活轨迹,上了岸就很少再下水;但头顶是天、脚下是水跟抬头天花板、低头水泥地的差异完全是世界观的不同,顺顺当当过下去的也不是很多,你又不能不担着一份心。而犹犹疑疑间,生活过了一年又一年。
不过邵家的星池娶了岸上姑娘,亲友们还是普遍看好的,因为星池不在水上待了。他要到岸上开公司当老板。古老的船民队伍里的不肖子孙,我们祝福他吧。
——鞭炮响起来!音乐再大点声,对,有多大声就吹出多大声!《步步高》。两支乐队同时演奏,一,二,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