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去俄罗斯联邦的图瓦共和国游历。在该国的首都克孜勒市,星期天的大街上行人稀少。这里的人们经济富足,虽然商店里的物品并不奢华——这是对照西方社会的消费观念而言。然而到哪里去找他们的国民呢?当时我们要制作一档电视纪录片,我是主持人。电视的特点是到处找人,和人没完没了地说话。
图瓦共和国的艺术科学院院长告诉我:人们都在家里。
我问:“星期天人们也不出来散步或购物吗?”
院长说:“购物?只有日本人、韩国人还有你们中国人才购物,我们在家里喝茶。图瓦人喜欢待在家里,说说话,看着亲人的脸。”
我被“看着亲人的脸”这句话所打动。
我对于所有亲情的记忆与思念都没有离开“亲人的脸”。
人并不是因为血缘或上帝为你规定了大哥、小弟、四舅母、老叔这些亲情位置就完成了一个人的使命,并不是逢年过节拜访亲友之后就圆了面子上的事。亲情要推动与构建,像用一砖一瓦盖一座房子。
亲情需要经营。
“经营”这个词稍嫌商业化,但用心经营就与商业无关了。图瓦人像孔子一样热爱家庭。别人告诉我,图瓦的总统先生常和夫人一道在百货大楼里背着手溜达。我为何把图瓦人牵上圣人孔夫子呢?孔子时时说国,处处说家。咱们仔细琢磨一下他老人家的思路:孔子其实是以家说国,以亲情譬喻社会秩序。他怕人们莽撞的人生不到位,多次说到仁、义、忠恕,还有礼。当一切事情做好之际,自然合乎于礼。礼是孔子对世界大同的美好推想,相当于社会和谐。
亲情是一种修炼。
实事求是讲,有的人对血亲寡于恩,对友人重于情。这一种情形并不少见。当一个人对已然设定的亲情尚不够亲,怎么说得上与外姓旁人亲呢?亲戚不亲,无非是亲情软弱。亲情不可以用实力衡量,这并不是一场军事演习。当一个人怀着爱经营亲情的时候,首先满足的是自己的需求——这也是生物学的召唤。然后是什么?是榜样,是从自己做起,以血液奔流的方式串起家族的每一个人的热望,共赴亲情。
上述这番话说出口有一些幼稚。亲情还需要召唤吗?怎么不需要?如今夫妻间两口子的时光尚被电视机霸占,两口子尚不知晓对方近况,怎能不呼唤亲情?
亲情需要建设,是一条需要用心用钱铺设的高速公路。
现今的媒体,在宣传上把“亲情”给外化了。即,重视对素不相识之人的关心照顾,谓之“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这当然好,属于仁慈。但“已是亲人”还算不算亲人呢?我见过一些人,包括一些英雄模范人物,他们好像得了一种病。这种病的特征是——六亲不认,践踏亲情。
其实英模人物未必如此,一定是我们的文化出了问题。这一种文化有时会过度强调牺牲,而后才把六亲不认视为大义。如果真的如此,社会还会和谐吗?子曰:“过犹不及。”自我牺牲精神固然高尚,但超越了尺度,不异冷血。
孔子在他的学说中先设定一个人是爱家派,接着推演,将其化作爱国派。在由家而国的论证中,孔子考虑尺度,认为“过”不好,“不及”亦不好,中庸最好。他老人家教导我们:亲力亲为,亲人相亲。
说起来天下已经无事了,这篇文章为什么还要往下写呢?事由据说巴黎、伦敦和许多地方的人们都在杜绝电视机,家人聚在一起,“看着亲人的脸”。一家人彼此襄助鼓励,这果真是一个美好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