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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一块钱(2)

时间:2012-04-1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老舍 点击:

  况且,老何是得罪不得的,老何有才有钱有势力;在求学时代交下个好友是必要的;有老何,林乃久将来是不愁没有事的。哥哥是个糊涂虫!
  他本来是可以找老何借几块钱的,可是他不能,不肯;老何那样的人是慷慨的,可是自己的脸面不能在别人的慷慨中丢掉。况且,假如和老何去借,免不掉就说出哥哥的糊涂来,哥哥是乡下老。不行,凭林乃久,哥哥是乡下老?这无伤于哥哥,而自己怎么维持自己的尊严?林乃久死在城里也没什么,永远不能露出乡下气来。
  台上换了金翠。他最讨厌金翠,一嘴假金牙,两唇厚得象两片鱼肚;眼睛看人带着钩儿。他不喜欢这个浪货;莲霞多么清俊,虽然也抹着红嘴唇,可是红得多么润!润吧不润吧,一块钱是跟那个红嘴不能发生关系的。他得走,能看着别人点她的曲子么?可是,除了宿舍没地方去。宿舍,象个监狱;一到九点就撤火。林乃久只剩了一条被子和身上那些衣裳。他不能穿着衣裳睡,也不能卖了大衣而添置被子;至死不能泄气。真的,在乡间他睡过土炕,穿过撅尾巴的短棉袄;但那是乡下。他想起同学们的阔绰来,越恨他的哥哥。同学们不也是由家里供给么?人家怎么穿得那么漂亮?是的,他自己的服装不算不漂亮,可是只在颜色与样子上,他没钱买真好的材料。这使他想起就脸红,乡下老穿假缎子!更伤心的是,这些日子就是匀得出钱也不敢去洗澡,贴身的绒衣满是窟窿!他的能力与天才只能使他维持着外衣,小衣裳是添不起的。他真需要些小衣裳,他冷。还不如压根儿就不上城里来。在乡下,和哥哥们一锅儿熬,熬一辈子,也好。自然那埋没了他的天才,可是少受多少罪呢。不,不,还是幸而到城里来了;死在城里也是值得的。他见过了世面,享受了一点,即使是不大一点。那多么可怕,假如一辈子没离开过家!土炕,短棉袄,棒子面的窝窝,没有一个女人有莲霞的一零儿的俊美。死也对不起阎王。现在死是光荣的。他心里舒服了点,金翠也下去了。
  “莲霞唱个《游武庙》!”
  林乃久几乎跳了起来。怎么莲霞这么早就上来?他往后扫了一眼,几个摆棋的老头儿已经停住,其中一个用小乌木烟袋向台上指呢。“啊,这群老家伙们也捧她!”林乃久咬着牙说。老不要脸!他恨,妒;他没钱,老梆子们有。她,不过是个玩物。
  莲霞扭了出来。她扭得确是好。只那么几步,由台帘到鼓架。她低着点头,将将的还叫台下看得见她的红唇,微笑着。两手左右的找跨骨尖作摆动的限度,两跨摆得正好使上身一点不动,可是使旗袍的下边左右的摇摆。那对瘦溜的脚,穿着白缎子绣红牡丹的薄鞋,脚尖脚踵都似乎没着地,而使脚心揉了那么几步。到了鼓架,顺着低头的姿式一弯腰,长,慢,满带着感情的一鞠躬。头忽然抬起来,象晓风惊醒了的莲花,眼睛扫到了左右远近,右手提了提元宝领,紧跟着拿起鼓槌,轻轻的敲着。随便的敲着鼓,随便的用脚尖踢踢鼓架,随便的摇着板,随便的看着人们。
  林乃久低下头去,怕遇上她的眼光。低着头把她的美在心里琢磨着。老何确是有见识,女学生是差点事的,他想。特别是那些由乡下来的女学生:大黑扁脸,大扁脚,穿着大红毛绳长坎肩!莲霞是城里的人,到底是城里的人!她只是穷,没有别的缺点;假如他有钱,或是哥哥的钱可以随便花……他知道她的模样:长头发齐肩,拢着个带珠花的大梳子。长脸,脑门和下巴尖得好玩,小鼻子有个圆尖;眼睛小,可是双眼皮,有神;嘴顶好看……他还要看看,又不敢看;假如他手里有五块钱!
  莲霞的嗓音不大,可是吐字清楚,她的唇,牙,腮,手,眼睛都帮助她唱;她把全身都放在曲子里,她不许人们随便的谈笑,必得听着她。她个子不高,可是有些老到的结实的,象魔力的,一点精神。这点精神使她占领了这个大厅:那些光,烟,暖气,似乎都是她的。林乃久只有一块钱,什么也不是他的。
  可是,她也没有什么,除了这份本事。林乃久记得她家里只有个母亲和点破烂东西。她和他一样,财产都穿在身上。想到这儿,他真要走了;他和她一样?先前没想到过。先前他可怜她,现在是同病相怜。与一个唱鼓书的同病相怜?他一向是不过火的自傲,现在他不能过火的自卑。况且她的姐姐——史莲云——原先下过窑子呢!自己的哥哥至多不过是个乡下老,她的姐姐下过窑子。他不能再爱她;打算结婚的话,还得娶个女学生;莲霞只能当个妾。倒不是他一定拥护娶妾的制度,不是,可是……“莲霞,再唱个《大西厢》!”
  林乃久连头也没抬。往常他只点她一个曲子,倒不专为省钱,是可怜她的嗓子;别人时常连点好几个曲儿,他不去和人家争强好胜;一连气唱几个,他不那么残忍。他拿她当个人待,她不是留声机。今天,他冷淡,别人点曲子,他听着,他无须可怜她。她受累,可是多分钱呢;他只有一块钱。他读书不完全为自己,可是没人给他钱,是的,钱是一切;有钱可以点她一百个曲子,一气累死她,或者用一堆钱买了她,专为自己唱。没有什么人道不人道。假若他明天来了钱,他可以一气点她几个曲子。谁知道世界是怎么回事呢;钱是顶宝贝的东西,真的。明天打哪儿会来钱呢?
  莲霞还笑着,可是唱得不那么带劲了。
  他看了台上一眼,莲霞的眼恰恰的躲开他。故意的,他想。手中就是短几块钱!她的眼向后边扫,后边人点的曲子。林乃久的怒气按不住了:“好!”他喊了出来。喊了,他看着莲霞。她嘴角上微微有点笑,冷笑,眼角撩了他一下,给他一股冷气。“好!”他又喊了。莲霞的眼向后边笑着一扫。后边说了话:
  “我花钱点她唱,没花钱点你叫好,我的老兄弟!”大厅里满了笑声。
  林乃久站起来:“什么?”
  “我说,等我烦你叫好,你再叫;明白不明白?”后边笑着说。
  林乃久看清,这是靠着窗子一个胖子说的。他没再说什么,抄起茶碗向窗户扔了去。花啦,玻璃和茶碗全碎了。他极快的回头看了莲霞一眼。她已经不唱了,嘴张着点。“怎么着,打吗?”胖子立起来,往前奔。
  大家全站起来。
  “妈的有钱自己点曲呀,装他妈的孙子。”胖子被茶房拦住,骂得很起劲。
  “太爷点曲子的时候,还他妈的没你呢!”林乃久可是真的往前奔。
  “小子你拍出来,你他妈的要拍得出十块钱来,我姓你姥姥的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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