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继续向我讲述着他的事。他跟我说起了他即将要离开的那座美丽的英国海边小城和那个他将要搬去的南非的农场,还说到了他家庭婚姻的离离合合,说到曾孙在学校里的成就,最后还惊叹说他在英国存的钱在南非可以当三倍钱花,并且连连感谢现在的顺汇率。
听完他的述说,我礼貌地对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在旅行包里翻了起来。“我的耳塞呢?”我一边翻找着一边想。此刻,夜已经很深了,而我奔波了一天实在是太累了,我想我完全可以采取一些无礼的甚至是粗暴的举动来求得一点儿安静。然而,正当我准备戴上耳麦,好将他的聒噪声压制下去的时候,他的声音却变了,从刚才的热切一下子竟变得充满了忧伤。
“去年,我的妻子……去世了。”他说。他说话的速度很慢,好像还沉浸在妻子去世给他带来的无限悲痛以及无法估量的损失之中。
“哦,我很难过。”我说。
他点了点头,“我们结婚已经有56年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胳膊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棕色的信封。当他打开信封的封口,手指伸进信封的时候,我注意到他那细长的手指竟然在颤抖着。从信封里,他掏出了一份英国兵役记录和三张照片。
从兵役记录上看,他曾经是英国军队的一名无线电报务员。“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说,“他们把我派到了欧洲战场,也到过南非。”
说完,他指着第一张照片,对我说道:“瞧,那就是我,”然后,他抬起一只手,摩挲着已经掉光了头发的头顶,笑了起来,“啊,看那时候我的头发多好。”
这时,我侧过脑袋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照片。那是一张黑白照片,是典型的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那种风格,就像我父母结婚时拍的那些照片一样。照片上,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服,潇洒地站在那里,半俯着身子,手臂随便地搭在膝盖上。他留着一头棕红色的头发,脸庞瘦削英俊。此刻,他正像照片上的他一样,距离我的脸只有几英寸,正顽皮地傻笑着。“我的妻子当时只看了我一眼,就心甘情愿地嫁给了我。”他得意地说。
接着,他递给了我另一张照片,这是一张全身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一身棉布衣服的女士,她长着一头又黑又亮的头发,一双大眼睛美丽极了,但是,她的笑容却明显有些做作,而且脸部的表情也显得有些紧张。“她就是伊莎贝尔,”他缓缓地说道,“这张照片是在我们认识之前拍摄的。”
“这一张也是她的,是几年前拍的。”说着,他又递给了我一张彩色的拍摄快照。于是,我只好拿着这两张照片,并把它们紧挨着放在一起,好比较一下,看看它们有什么相同之处。在这张彩色照片上,一个满头银发的女人正笑容可掬地站在那里,她那温和的面庞满溢着开心与幸福。她那一双漂亮的眼睛炯炯有神,闪烁着熠熠的光芒。唯有在她的眼角处和嘴唇的周围,才可以看到明显的鱼尾纹和笑纹。
“她看上去真是太可爱了。”我说。
他点了点头。“是的,她真的非常可爱,她是我的天使。我知道,现在人们一谈论起他们的丈夫或者妻子,总会说出这样那样一大堆的问题来。我们也不是多完美的,但是,我们只是在意彼此相互拥有的那些日子,充分享受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妙的时光。她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女人,”他微笑地注视着那张彩色的拍摄快照,轻轻地摇了摇头,深情地说道,“我真的非常想念她。”
看着他那忘我的样子,听着他那深情的话语,不知不觉地,我的眼里开始涌出了泪水。我不禁想起了15年前,我的母亲突然去世时的情景,那一幕我至今难忘,就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记得当时,可能因为母亲去世得太突然的缘故,我的父亲实在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更无法承受失去妻子的悲伤,他伤心极了,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由于找不到可以排遣的方式,他竟然休克了。这些年来,他一直迷失在丧妻之痛中,生活对他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没有了生活目标的他,就好像一个海员没有了方向舵和指南针以及风向标似的。
看着坐在我身边的这位个子虽然不高但却非常时髦的老先生,我不禁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那就是:不知道我的父亲是否也像他这样会对一个陌生人谈论我的母亲,不知道他是否也像这个老先生一样,一直把母亲的照片带在身边?如果他曾经也像这个老先生一样尝试着对别人说起我母亲,我希望没有人会因此而讨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