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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总是喜欢跟我讲起小时候的故事,记忆里我只是晓得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而已。
母亲是下放知青,改革开放以后,母亲才有机会来带着我们来北京与父亲一起居住。父亲夹着一张盖有红色大公章的调令,才勉强弄来一张印有“组织推荐”的车票申请表。第二年冬天,手续办好,车票买到,母亲带着我启程了。
外婆后来告诉我:“在火车上,你呀,特别喜欢往外面看,大风从窗外刮进来嗖嗖地响,你也不怕,两只眼睛盯着另一边的火车道看。铁路有时候分成一条又一条岔道,有时候又并成一线,你就叫唤着拍起小手,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喜欢铁路了,是不是?”
想起这番话,我仿佛又看见了外婆对我笑的时候,挤在额头上的那几条皱纹,看见山,看见雪,看见林欢,看见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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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军用吉普车在蜿蜒的山路上慢慢前行,沿路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一点点亮白色的雪花从暗灰色的天空斜着飘落下来,纷飞的雪花打在车窗上,融化成一条一条晶莹的水滴滑落的痕迹。母亲抱着我坐在前座,我坐在母亲温暖的腿上,大衣上的绒毛轻轻拂过我的耳朵,一路上我好奇地倾听这个世界神秘呼吸的耳朵。
我们家就在南城,永定河弯弯曲曲地延伸出来,沿着河面的太平桥走去,不多远就能看见陶然公园,那里分布着集市,工会俱乐部,露天大剧院。旁边有个大院,大院里挺立着一株白杨树,树旁边露出旋转木马的一角,那是我上的幼儿园。
第一天上幼儿园,天下着小雪。我拼命地奔跑着想要赶上远去的父亲,幼儿园的大门又暗又深。我很害怕,我不要留在这里,我要找妈妈,我要找外婆。很快我的脚就没力了,忽然前脚一个不稳,我扑倒在软绵绵冰冷的雪地上。我失声啼哭着,热泪溶化在白花花的冰雪里。
再爬起来的时候,父亲的背影已经消失在白茫茫的远处,我哽咽着向四周张望,心想着妈妈在哪里啊,外婆在哪里啊。就在我感到万分无助的时候,我看见前方站着一个穿着红色风衣的女孩,咧开嘴朝我在笑,乌溜溜的眼睛,圆圆的脸蛋,手上攥着揉成一团的雪块,身边立着一个小雪人,鼻子红红的,女孩用手一勾,雪人弯弯的大嘴神气地咧开了,也朝我笑起来。
幼儿园开始学汉字,我终于知道她的名字写作“欢”。那时候外婆常常会给我们唱同样的一首歌。看着慈祥的面容,靠着柔软的肩膀,听着温暖的歌:“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象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啊,在梦里,在梦里…”
母亲和外婆时常开玩笑说以后你就娶欢欢做媳妇吧,这样的话你们就可以天天过家家了,多开心啊。欢霎时会通红着脸低下头,用眼角偷偷瞧我,我也会调皮地偷偷朝她看。我问外婆什么是甜蜜啊?外婆深深地亲了一下我的小脸,说这是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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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了,还是没能赶在欢的前面把组词作业做完。我们唱着那首《甜蜜蜜》,在清脆的铃声里奔跑着,从小学课堂上一路奔出大门,穿过永定河上的太平桥,来到了火车站。是蒲公英的飞絮,在天空中伴着丝丝细雨自由自在地慢慢飘落。夕阳穿过厚厚的云层,映得河水闪闪。清风徐来,我看见欢的脸像漫山的白兰一样绽开来了,风拂过她的长发,我就这样长久地望着那双乌溜溜的眼睛。
爸爸从车站出来,提着一台盒式卡带随身听,老旧的那种,我把头戴耳机给欢扣上,耳机附在圆圆的脸蛋上看上去大得夸张。我抿着嘴偷偷地笑,生怕刚换的门牙露了出来。欢跟着耳机传来的歌声小声地唱着,她的声音好清脆,好明亮,好阳光。
她对我说你看,天的那边,云的彼端,有一个大很大很美的海,那是她的故乡。她说长大以后我要带着她回到故乡海洋的怀抱,在那里我要做爸爸,她要做妈妈,我们有个可爱的宝宝天天过家家。我顺着欢指的方向望去,很远很远,云雾消失在远方,天与天之间的交界处。
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我们一起爬到了陶然公园的假山上。欢牵住了我的手,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欢拉着我飞奔了起来,我们一路朝山脚一堆堆的柴草垛奔去。细雨滴在我脸上,我拂起袖口抹去雨滴,视线清晰了,又模糊,又清晰了,又模糊。我转过头来,发现欢半闭着眼睛在对我笑。
来到柴草垛旁用石棉瓦搭成的凉棚下,欢忽然把我推到草垛边偷偷亲了我一下,我呆在那里愣了半天。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消失在绵绵细雨之中,向家里跑去了。
雨继续淅淅沥沥地下着,耳机呆在手中,隐约听见邓丽君的那首老歌,还在婉娩地唱着。
米兰·昆德拉曾经说:“爱开始于一个女人以某句话印在我们诗化记忆中的那一刻。”
记忆在被诗化的时候,爱是甜的。
那一刻我想起了外婆的那个吻,我感到很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