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旅馆尽管仍然肃穆气派,但却不再时髦。在我的记忆中,没有人清楚去那里的到底是些什么人,常常光顾的是些“政客”和“西部人”。说起这两种人,我母亲的悟调俨然是把他们归入文盲和罪犯之列。
然而正是基于那个原因,人们还是渴望从旅馆的灾难中获取更大的乐趣;那天早上,我们不正是怀着无限的乐趣,观看了为新年招待会而准备的载着巨型花架和塔状的雪白大蛋糕的盛大游行队伍穿过马路了吗?这是这个区域里大家的一项共同活动。作为旅馆“客人”的所有太太们都挤在张灯结彩的公共营业室里,一起迎接它的到来。那些留着长发的绅士们,一副皇家派头,戴着白手套,从两点钟开始就急着往狂欢地点跑。现在多亏了这场应时的大火,使我们兴奋不已。我们不仅可以观看消防队的灭火动作(纽约青年的最大乐趣),而且还可以亲眼目睹那些太太和她们的客人们,在滚滚浓烟中摇摇晃晃地逃向走廊。大火危险的想法丝毫不影响我们的热望。那房子建得坚固结实。纽约的那支扑无不灭的消防队已经到了门前,他们满身铝亮的铜器,头戴闪亮的头盔,骑着耀武扬威的高头大马,像桌上的银具一样闪闪发光:我那身材高大的表兄休伯特-韦森听到第一声警笛响,就迅速地冲了出去,一会儿便跑回来说危险都已解除,只是下面的两层房间里,充满了浓烟,注满了水。在一片慌乱之中房客们被转移到其它的旅馆。在这种时候,一个小孩除了享受无比的快乐之外,还会发现别的什么呢?
我们的长辈,一旦平心静气,想法也和我们一样。他们坐在我们身后,目光掠过我们的头顶朝窗外观看,只听得他们快乐地咯咯直笑,笑声中夹杂着冷嘲热讽。
“哦,我的夭哪,瞧这儿,她们都来了!过新年的太太们!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个个袒胸露背!哦,瞧那肥婆头上别着的纸花……我的天,全是纸花,那大概是从蛋糕上掀下来的吧!哦!哦!哦!”
萨比娜-韦森姨妈不得不用带花边的手绢捂住嘴,同时裹着丝绸衣服的结实身体高兴地抖动着。
“好啦,我亲爱的,”祖母轻声地提醒她,“我们年轻时,一天到晚,一年四季都穿这种低胸的裙子。”
没有人听她讲。我的表妹凯特,总是喜欢模仿萨比娜姨妈的一举一动,这会儿也高兴至极。她拧了一下我的胳膊说:“看看她们那副慌不择路的狼狈相!大厅里一定满屋浓烟。哦!这位还更滑稽;头上还别着一根长长的羽毛!奶奶,你们那时大白天头上也插着羽毛吗?哦,别让我相信这是真的!这儿还有一位戴钻石项链的,还有这些打着白领结的绅士们!以前爷爷也在下午两点钟打白领结吗?”对于凯特一切都毫无庄严可言,她对祖母略带责备的颦眉佯作不知。
“哎,直到今天,在巴黎参加婚礼时他们还穿晚礼服,打白领结。”西勒顿-杰克逊带着权威的口气说道。“当查尔斯顿家的米妮-特雷萨姆和达克在马德莱结婚时……”
甚至连西勒顿-杰克逊的话都没有人听。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声嚷道:“哦!那儿跑出来一位没有穿晚礼服的太太!”
他的这声惊叫引得所有的目光一齐投向那个人,她刚跑到门口,有人突然怪声怪气地又补充道:“唷,她的身材倒是很像利齐-黑兹尔迪安……”
接着便是一阵死寂,那个没有穿晚礼服的太太停了下来。她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帽子上的面纱向上撩起,面向着我们的窗户。她穿着一条朴素的黑裙子——朴素得近乎显眼——她伸手去摸花团锦簇的面纱,迅速地拉开来罩在脸上,所用的时间之短几乎不易觉察。但年轻的我目光敏锐,即便是难以觉察的瞬间我也能捕捉到。她是漂亮呢还是仅仅与众不同?我能感觉到那张略带苍白的鹅蛋形脸上,精心勾勒的双眉间,温柔多情的唇间绽露出的震惊。那张脸显出一副饱受惊吓的怪相。藏匿在孩子内心深处,隐隐约约有一种神秘的东西,那样丰富、神秘而强烈,突然间似乎呈现在我的面前……在向我飞快地一瞥间,她的面纱掀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