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篮球场干了些,六七个兵跑来跑去地玩篮球,一会儿全停在那里:门开了。出来个略微矮胖的女子,披了件军大衣,脸睡得呆呆的,眼睛有点肿。六七个兵里的小回子第一个感到沉痛的失望:她和电影明星边都挨不上。她烫过的头发已快要直了,没有什么发式而只添一层毛糙和枯焦。圆圆的脸是不难看的,充其量只是不难看,小回子是文书,爱读文学杂志,文学故事里的女孩、女子、姑娘、女人给他一个非常单薄、飘逸的女性美准则。他对旁边的刘合欢说:“漂亮个鬼啊,那么短个腿。”刘合欢是兵站最老的兵,脸子是最黑。他不理小回子,他认为十九岁的小回子在女性的鉴别上懂得什么?小回子在这个年纪一点都不实惠。而姓潘的这个年轻女人的好处都是实惠的。刘合欢在她从厕所走回来时对她叫道:“小潘儿!过来玩玩吧!”她被叫得一怔,兀突出来一个笑,像一下认得自己就是老成军官口中叫的“小潘儿”。她那一笑还有一点儿为自己得到“小潘儿”这个名字的受宠若惊,也表示她对给她这名字的人的些许感激。“小潘儿”是个女护士或女秘书,总之是和这群兵这座兵营很搭调的。小潘儿便朝篮球场这儿来了,脸蛋红起来,知道自己在这些兵眼里是个主角,正走向舞台中心。她把两个手插在裤兜里。等她走近,所有兵倒又不来搭理她了,都去玩自己的。球艺马上有了长进,相互间的接触也热闹起来,不是你纤我一腿,就是我踢你一下屁股。刘合欢则是最吵闹的。他的黑脸使他一口牙方正而洁白,他就用这口牙笑和骂人。他要让小潘儿知道自己的司务长身份,也让她明白,他可不像这些年轻兵娃子那么没用,为她起劲了一天,而她近了他们是看也不敢看她的。她对他们来说太成熟、太丰满,他们吃不消,而他在这方面比较老资格,眼睛找着她眼睛地冲她笑。小潘儿于是看出叫刘合欢的司务长是个一天到晚笑和骂人的人。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被砸在了小潘儿肩上,她便球那样一弹,肩上披的军大衣坠落了。里面是件紧身的绿毛衣,兵们一下子看出她的好看来。刘合欢从她旁边跑过去,去追逃远了的球。捡球的时候,他特地抬起眼,跟小潘儿碰了一下眼神。小潘儿眼中的羞涩和风骚,刹那被他捉到了。他对她的实惠的判断显然是相当准确的。他身上是一件米色和深蓝图案的毛衣,露着天蓝的衬衫领子。相当在意打扮的一个男人。他跑起来的姿势特别潇洒,从小潘儿身边跑过时又添了层造作的潇洒。然后他转过身,退着往球场走,手把篮球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对小潘儿邀请道:“来一块玩玩嘛!”小潘儿肩膀俏丽地一拧:“我哪会。”她此时将棉大衣抱在臂弯里,宁愿微微挨着冻。她其实一点也不是有意识要邀人看她有凸有凹的身体。刘合欢手里拍着球,退退又进进,问她:“你家在成都?”她说:“不是。你咋个晓得我是成都的?”刘合欢说:“我们这儿有过成都的兵娃子,都骂死这地方了。三年一到全都急着回成都了。”
六个年轻的兵就那么站着,蹲着,听刘司务长把他们想知道的有关这小潘儿的事情打听出来。他们没有超过二十岁的。有刘合欢代表他们同一个年轻女子问长问短,他们十分乐意。他们中的小回子慢慢改变了他对小潘儿的最初认识。他认为她渐渐好看起来。他想大概有的女孩是看看便看出她的好看来的。他注意到小潘儿一边同刘合欢一来一往地谈话,一边在玩脚上的高跟鞋。她把一只脚从鞋里抽出,搁到另一只脚上,让自己整个身子的平衡出现微妙的危机。她一个不十分轻盈飘逸的身子全支撑在一根细细的鞋跟上,于是轻盈便出来了。然后再换另一只脚来玩同样的把戏。这使她小妇人的形体与形象在小回子眼里变成了百分之百的女学生,顽皮和淘气以及多动……小回子是头一次在文学杂志外面发现了一类女性的魁力。他有些感激刘合欢:他没话找话同她陪聊,他便可以明目张胆地端详这个每一秒钟都增添一分美丽的年轻女人。
刘合欢漫不经心地练着运球,嘴里的话毫不受影响。他觉得小潘儿是乐意别人把她当成都女孩的。他这方面很老练,说一个小城或县城的女子来自省城,其实是最投此类女子所好了,他二十八岁了,总不见得连如何讨一个女子欢心都不懂。小潘儿头略略低着,目光稍被压制一点再投放出来,投放到他脸上,便有了些嗔怨的意思。似乎还有一点难以诉说的心事。他觉得这女子是懂得摆置自己目光的,她是简单还是不简单,他心里不大有数了。他想,竟有我一时看不透的女人呢。她就那样扭来扭去,一会儿立在这只鞋跟上,一会儿那只,嘴里说:“你猜嘛——反正不是成都的。”刘合欢笑着说:“那我猜不出来了。我们河南人听四川人说话都一个调!”小潘儿马上露出惊奇:“你河南人啊?听你讲话还以为你北京人呢。”刘合欢想,她也会讨男人欢心呢。他用纯粹的乡音说:“咱是河南洛阳的。要是北京人我八年前就回北京了!”小潘儿出声地笑起来,手舞了舞,像要来遮挡嘴,却又意识到没这必要似的,改道去耳边顺了几下头发。他笑着问她笑啥,她说她从没听过河南话,原来它这么好耍。刘合欢精神更抖擞起来,用那种老乡般的侉音逗她:“咋着?咱河南话咋着?”她便笑得越发浑身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