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庆满庆堂武林从屋楼上往下抬寿木,屋楼上灰尘大,有蜘蛛网,迷了我的眼睛。正揉着眼睛,猛地从楼上看见了灵堂后的草铺上坐着白雪。白雪哭声不高,也没有拉长着声调,只是不停地抽泣。但白雪穿着孝衣显得比往常更俊俏,真正是女要俏一身孝。我多看了她两眼,抓寿木一角的手松了一下,寿木没抬起,庆满发了一声恨,我赶紧低了头,用力把寿木抬起来往楼沿挪。寿木是纯柏木做的,沉得很,楼下的人就接住了一头,一声喊:“慢点,慢点!”这个时候,我又看了一下白雪,白雪是揭开了盖在夏天礼脸上的麻纸,夏天礼的眼睛睁着。多少人都揉过他的眼皮让能合闭,但夏天礼的眼睛就是合闭不上。在清风街一直有这样的说法,人正常死亡的时候,二十四小时后灵魂便投胎了,投胎的道口很多,以生前各自的修行,可能投胎成人,可能投胎成猪,可能是飞禽走兽和草木鱼虫,而横死的灵魂有气结,它不能进入投胎的道口,游兵散勇的,那就是孤魂野鬼。有气结的特征就是亡人眼睛合闭不了。所以,我看见夏天礼的眼睛还没有合闭,就觉得夏天礼的鬼还在这屋子里游荡,当白雪也伸了手去揉夏天礼眼皮,屋梁上嘎地响了一下,我惊恐地往屋梁上看,屋梁上并没有什么,庆满又在骂我了,嫌我力没用上。我说:“寿木太重了,把寿木盖先取下来分两次挪吧。”庆满也同意这种做法,我就把寿木盖取了下来,但寿木里竟有了一个小布袋,小布袋里还装着十枚银元。庆满把十枚银元交给了梅花,梅花拿牙咬了咬,又吹一口气把银元放在耳边听,说:“白雪,白雪,你别揉了,你不嫌害怕呀?”白雪说:“我给三伯说说话,他气结散了,眼睛该合闭的。”我说:“用银元按按他的眼皮,眼睛就合闭上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大家都看我,以为我又在说疯话,但白雪却从梅花的手里取了一枚银元往夏天礼的眼皮上按,眼睛竟然就合闭了。白雪扬头望了我一下,她的意思是你怎么就知道这些?哎呀,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冒出了那样的念头,这完全是天意么,天意要白雪拿正眼瞧我么!我很得意,回应着白雪的眼神,甚至我皱了一下鼻子,故意挤了一下右眼,白雪就又趴在灵床沿上哭起来了。
四婶在厨房里指导着淑贞和麻巧油炸麻叶果子。知道什么是麻叶果子吗?就是把面捏成各种花形在油锅里煎炸。古老的习俗里以这种面做的花替代鲜花,而现在谁家的院子里都有月季或者玫瑰,清风街人却仍然不用鲜花要用这面花。四婶埋怨着淑贞手笨,捏就的花不像花,便听见灵堂上有了白雪的哭声,她说:“白雪回来啦?”淑贞说:“你只心疼你的白雪,对我就恶声恶气!”四婶在围裙上擦了面手,到了灵堂,果然见是白雪,就过来说:“白雪,哭一哭就是了,你给你三伯烧炷香奠杯酒吧。”白雪点香敬酒,还再到草铺上去哭,四婶悄声说:“你有身孕,不敢再哭的。先回家去歇,这里人多手杂,顾不得你了,让夏风在家做些拌汤去吃,这边有事我会叫你过来的。”白雪就回到前巷自家院里。
院子里,大婶、二婶和夏天智坐着说话,一个个都眼睛红红的,见白雪进了门,夏天智说:“你没去你三伯家?”白雪说:“去过了。”夏天智说:“你哭没哭?”白雪说:“哭了。”大婶说:“白雪还行,身子笨着还赶回来哭你三伯哩,这倒比梅花强,梅花哭了一回就再没见哭了。唉,这夏家没女儿,哭不起来,显得凉哇哇的。”夏天智说:“她哪儿还有时间哭?”大婶说:“也是的,雷庆在家百事不管,全凭她张罗。”二婶说:“腊八她娘哭了没有?”大婶说:“人家现在不是夏家的媳妇了,去哭什么呀?”二婶说:“她和庆玉离了婚,又不是远在他乡,还住着夏家的房呀!”夏天智说:“人家去了,早上还从地里挖了一捆葱给梅花拿去的,这就够了。”二婶就不言语了,却又说:“黑娥去了?”夏天智说:“让她去干啥?”二婶说:“要给梅花说哩,不能让她去,那狐狸精不要脸的,她要去了,就想着要让人承认她呀!”白雪一直立在那里,听不懂他们说话,走又不是,说:“院子里热,到屋里说吧,我给你们开电扇。”夏天智说:“你还没吃饭吧?夏风是不是还在你三伯家那边,叫他回来给你做饭么。”白雪说:“我自己做去,你们谁还吃?”夏天智和两个婶婶都说吃过了,大婶就说:“天智呀,你们兄弟四个,就你有福了!”夏天智说:“有豆腐!”大婶说:“你是心里笑着嘴上不说,谁家娶了媳妇不淘气,有白雪好?”夏天智说:“你们的媳妇也都好么。”想起了什么,忙到了厨房,对白雪说:“夏风给你打电话时,有没有说让你招些演员来给你三伯唱戏的?”白雪说:“没说么。”夏天智说:“这我寻上善去。”一会儿回来,对两个嫂子说:“我二哥说不让请,这咋能成么,就是不大整着唱本戏,也得请个乐班呀!”二婶说:“你别只听你二哥的,他怕闹大了别人嚼舌根,但谁死了都请个乐班的,咱夏家要是太冷清了,别人又该说咱心虚。”夏天智说:“二哥把死因给你说了?”二婶说:“谁能想到他没个好死。”白雪从厨房出来,更是听不明白,说:“三伯是咋死的?”夏天智说:“你去做饭吧,吃毕了,给剧团打个电话,让来几个人。”大婶说:“请乐班按规矩是女婿请的,天礼没个女儿,这钱谁掏的?”白雪说:“算我请的。”二婶说:“你瞧白雪多懂事!”
白雪回到清风街,和夏风再没提致气的事,但夏风也没陪白雪多说话,只一直在夏天礼家忙活。夏风到底是文人,文人有文人的想法,他是趁机在观察丧事的过程,为他的写作积累素材哩。他问他娘,三伯死后是怎样换衣的,四婶告诉了他是三婶给擦的脸,洗的头,三婶患气管炎,一边洗着头一边哭,气喘得就洗不成了,换衣服是她和大婶换的,穿了七件,三件单的三件棉的,还罩了个袍子。衣服是几年前就准备好的,只有一双白袜子是临时用白布缝的。换了衣服把人抬放在门板上,然后用三张白麻纸放在门框上用铁锤一张一张锤在一起,变成一大张了,盖在三伯的身上。夏风又极力参与一些事,在上善的指导下他写灵牌,先用一张白纸写了贴在牌位上,要等下葬后撕了白纸重新再写,他问上善:“这是为啥?”上善说:“规矩就这么定的。”灵堂是俊奇布置的,白纸联由赵宏声写,一副要贴在院门上:直道至今犹可想;旧游何处不堪悲。一副要贴在堂屋门上:人从土生仍归土;命由天赋复升天。一副要贴在灵堂:大梦初醒日;乃我长眠去。夏风看了,说:“好是好,都不要贴。”赵宏声就让夏风重写,夏风给灵堂写了:生不携一物来;死未带一钱去。给堂屋门上写了:忽然有忽然无;何处来何处去。给院门上写了:一死便成大自在;他生须略减聪明。赵宏声说:“到底是夏家人!”夏风又随同庆堂一起去给夏家的亲戚报丧,穿着寿衣草鞋,到人家屋中先在“天地布龛”前磕三个头,由亲戚扶起,对亲戚说明出殡日期,亲戚便要做顿饭,略略动几下筷就回来。回来又看匠人在巷道里用碌碡碾竹竿,破成眉儿扎制“金山银山”,用一沓白纸剪出像蒸笼一样大的纸篓挂,再和泥捏童男童女,童男身上挂个牌:打狗护院。童女身上挂个牌:洗衣做饭。寿木从楼上抬下来后,是一层一层用白棉纸糊了里边,中星他爹写铭锦,一会儿要喝茶水,一会儿要吃纸烟,拿起笔了,却说:“夏风你写。”夏风不懂格式,还是中星他爹写,写错了五个字。夏风说:“‘长’字不能写成‘长’。”中星他爹说:“我师傅就这样教我的。”夏风不再发言,看着中星他爹最后写了棺联:别有天地理,再无风月情。夏风嘟囔了一句:“我三伯一辈子只爱个钱,他倒从没个风月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