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脉·第五章 发现殷墟(4)
时间:2023-02-2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余秋雨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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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最简单的推理是:村民们的大掘大挖虽然比以前把甲骨当做药材被磨成粉末好,至少把甲骨文留存于世间了,但是,为什么在小屯村会埋藏这么多甲骨呢?刘鹗已经判断甲骨文应该是“殷人刀笔文字”,那么,小屯会不会是殷代的某个都城?
如果是,那么,村民们的大掘大挖必定是严重地破坏了一个遗址。
这是最简单的推理,连普通学者也能想出。罗振玉不是普通学者,他从小屯村紧靠洹河的地理位置,立即联想到《史记》所说的“洹水南殷虚上”,以及唐人《史记正义》所说的“相州安阳本盘庚所都,即北冢殷虚”。
他凭着到手的大量甲骨进行仔细研究,很快得出结论,小屯就是商代晚期最稳定、最长久的都城遗址殷墟所在,而甲骨卜辞就是殷王室之物。
为什么殷墟的被确定如此重要?因为这不仅是从汉代以来一直被提起的“殷墟”这个顶级历史地名的被确定,而且是伟大而朦胧的商代史迹的被确定。从此,一直像神话般缥缈,因而一直被史学界“疑古派”频频摇头的夏、商、周三代,开始从传说走向信史。
这是必须亲自抵达的。一九一五年三月,罗振玉终于亲自来到了安阳小屯村。早上到的安阳,先入住一家叫“人和昌栈”的旅馆,吃了早饭就雇了一辆车到小屯。他一身马褂,戴着圆框眼镜,显得有点疲倦,这年他四十九岁。这是中国高层学者首次出现在殷墟现场。
文化史上有一些看似寻常的脚步会被时间记得,罗振玉那天来到殷墟的脚步就是这样。这可能是中国近代考古学的起点。中国传统学者那种皓首穷经、咬文嚼字或泛泛游观、微言大义的集体形象出现了关键的突破。
小屯的尘土杂草间踏出了一条路,在古代金石学的基础上,田野考察、现场勘探、废墟释疑、实证立言的时代开始了。
五
二十世纪前期的中国,出现了最不可思议的三层图像:现实社会被糟践得越来越混乱,古代文化被发掘得越来越辉煌,文化学者被淬炼得越来越通博。罗振玉已经够厉害的了,不久他身边又站起来一位更杰出的学者王国维。
王国维比罗振玉小十一岁,在青年时代就受到罗振玉的不少帮助,两人关系密切。相比之下,罗振玉对甲骨文的研究还偏重于文字释读,而到了王国维,则以甲骨文为工具来研究殷代历史了。
一九一七年,王国维发表了《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证实了从来没有被证实过的《史记·殷本纪》所记的殷代世系,同时又指出了其中一些错讹。此外,他还根据甲骨文研究了殷代的典章制度。
王国维的研究,体现了到他为止甲骨文研究的最高峰。
王国维是二十世纪前期最有学问又最具创见的中国学者,除了甲骨文外他还在流沙坠简、敦煌学、魏石经、金文、蒙古史、元史、戏曲史等广阔领域做出过开天辟地般的贡献。他对甲骨文研究的介入,标志着中国最高文化良知的郑重选择。而且由于他,中国新史学从一片片甲骨中奠基了。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王国维还是延续了甲骨文大师们难逃的悲惨命运,也走上了自杀之途。难道,甲骨文石破天惊般出土所夹带起来的杀伐之气还没有消散?
王国维之死,不如王懿荣慷慨殉国那么壮烈,也没有刘鹗猝死新疆那么窝囊。他的死因一直不明不白,历来颇多评说。我想,根本原因是,他负载了太重的历史文化,又面对着太陌生的时局变化。两种力量发生撞击,他正好夹在中间。这里边,甲骨文并不是把他推向死亡的直接原因,却一定在压垮他的过程中增添过重量。
这种不可承受之重,其实也压垮了另一位甲骨文大师罗振玉。罗振玉并没有自杀,却以清朝遗民的心理谋求复辟,后来还在伪满洲国任职,变成了另一种精神自戕。
甲骨文中有一种“贞人”,是商代主持占卜的史官。我觉得王懿荣、刘鹗、罗振玉、王国维等学者都可以看成是现代“贞人”,他们寻找,他们记录,他们破读,他们“占卜”。只不过,他们的职业过于特殊,他们的命运过于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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