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脉·第六章 老子和孔子(6)
时间:2023-02-2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余秋雨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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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连后人批评孔子保守、倒退都是多余的,这就像批评泰山,为什么南坡承受了那么多阳光,还要让北坡去承受那么多风雪。
可期待的回答只有一个:“因为我是泰山。”
伟大的孔子自知伟大,因此从来没有对南坡的阳光感到得意,也没有对北坡的风雪感到耻辱。
那次是在郑国的新郑吧,孔子与学生走散了,独个儿恓恓惶惶地站在城门口。有人告诉还在寻找他的学生:“有一个高个儿老头气喘吁吁的像一条丧家犬,站在东门外。”学生找到他后告诉他,他高兴地说:“说我像一条丧家犬?真像!真像!”他的这种高兴,让人着迷。
我同意有些学者的说法,孔子对我们最大的吸引力,是一种迷人的“生命情调”——至善、宽厚、优雅、快乐,而且健康。他以自己的苦旅,让君子充满魅力。
君子之道在中国历史上难于实行,基于君子之道的治国之道更是坎坷重重,但是,远远望去,就在这个道那个道的起点上,那个高个儿的真君子,却让我们永远地感到温暖和真切。
七
然而,太阳总要西沉,黄昏时刻的西风有点凄凉。
孔子回到故乡时已经六十八岁,回家一看,妻子已经在一年前去世。孔子自从五十五岁那年开始远行,再也没有见到过妻子。这位在世间不断宣讲伦理之道的男子,此刻颤颤巍巍地肃立在妻子墓前。老夫不知何言,吾妻!
七十岁时,独生子孔鲤又去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悚然惊悸。他让中国人真正懂得了家,而他的家却在他自己脚下,碎了。
此时老人的亲人,只剩下了学生。
但是,学生啊学生,也是很难拉住。七十一岁时,他最喜爱的学生颜回去世了。他终于老泪纵横,连声呼喊:“天丧予!天丧予!”(老天要我的命啊!老天要我的命啊!)
七十二岁时,对他忠心耿耿的学生子路也去世了。子路死得很英勇、很惨烈。几乎同时,另一位他很看重的学生冉耕也去世了。
孔子在这不断的死讯中,一直在拼命般地忙碌。前来求学的学生越来越多,他还在大规模地整理“六经”(即《诗》、《礼》、《乐》、《易》、《春秋》)。尤其是《春秋》,他耗力最多。这是一部编年史,从此确定了后代中国史学的一种重要编写模式。他在这部书中表达了正名分、大一统、天命论、尊王攘夷等一系列社会历史观念,深刻地塑造了千年中国精神。
一天,正在编《春秋》,听说有人在西边猎到了仁兽麒麟,他立刻怦然心动,觉得似乎包含着一种“天命”的信息,叹道:“吾道穷矣!”随即在《春秋》中记下“西狩获麟”四字,罢笔,不再修《春秋》。他的编年史就此结束,以后的《春秋》文本出自他弟子之手。
“西狩获麟”,又是西方!他又一次抬起头来,看着西边。天命仍然从那里过来,从盘庚远去的地方,从老子消失的地方。古道西风,西风古道。
渐渐地,高高的躯体一天比一天疲软,疾病接踵而来,他知道大限已近。
那天他想唱几句。开口一试,声音有点颤抖,但仍然浑厚。他拖着长长的尾音唱出三句:
泰山其颓乎!
梁木其坏乎!
哲人其萎乎!
唱过之后七天,这座泰山真的倒了。连同南坡的阳光、北坡的风雪,一起倒了。
千里古道,万丈西风,顷刻凝缩到了他卧榻前那双麻履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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