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第三十五回无行生赖墙争馆明县令理枉伸冤
瞿潭栈道,剑阁羊肠,从来险路应嗟。蜂针似箭,虿尾如枪,恼人
声恶乌鸦。鬼蜮会含沙,豺虎相为暴,野寺黎庠。此般异类,这样穷奇,
岂愁他。
惟有一种凶邪:宫墙托迹,诵读名家。负辱据器,时时扰乱官衙。
生事强争差捏,无情呓语,费嘴磨牙。等得神明法吏,方杀两头蛇——
右调《望海潮》
却说往日与人做先生的人毕竟要那学富道高,具那胸中的抱负,可以任人叩之不穷,问之即对;也还不止于学问上可以为师,最要有德、有行、有气节、有人品,成一个模范,叫那学生们取法看样。学生们里边有富厚的,便多送些束修,供备先生,就如那子弟们孝顺父兄一般,收他的不以为过;有那家里寒的。实实的办不起束修,我又不曾使了本钱,便白教也成器,有何妨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见这师弟的情分也不是可以薄得的。
但如今的先生就如今日做官的心肠一样。往时做官的原为“致君泽民”,如今做官的不过是为“剥民肥己”,所以不得于君,不觉便自热中。往日的先生原为“继往开来”,如今做先生的不过是为“学钱糊口”,所以束修送不到,就如那州县官恨那纳粮不起的百姓一般;学生另择了先生,就如那将官处那叛逃的兵士一样。若是果真有些教法,果然有些功劳,这也还气他得过,却是一毫也没有帐算。
不止一个先生为然,个个先生大约如此。不似那南边的先生,真真实实的背书,真真看了字教你背,还要连三连五的带号,背了还要看着你当面默写;写字真真看你一笔一画,不许你潦草,写得不好的,逐个与你改正,写一个就要认一个。讲学的时节,发出自己的性灵,立了章旨,分了节意,有不明白的,就把那人情世故体贴了譬喻与你,务要把这节书发透明白才罢;讲完了,任你多少徒弟,各人把出自己的识见,大家辩难,果有甚么卓识,不难舍己从人。凡是会课,先生必定要自做一首程文,又要把众学生的文字随了他本人的才调与他删改,又还要寻一首极好的刊文与他们印正。这样日渐月磨,循序化诲,及门的弟子,怎得不是成才?怎得不发科发第?所以这南边的士子尽都是先生人力的工夫。北人见那南人的文字另是一段虚灵,学问另是一般颖秀,都说是那名山秀水,地灵人杰,所以中这样文人;从古以来,再没有一个晓得这北人的天资颖异,大过于南方,真真不愧于生知。
看官自想:我这话不是过激的言语。北边每一乡科,每省也中七八十个举人;每一会场字,一省也成二三十中了进士,比那南方也没有甚么争差。那南方中的举人进士不知费了先生多少陶成,多少指点,铁杵磨针,才成正果;这北方中的举人进士,何尝有那先生的一点功劳,一些成就?全是靠了自己的八字,生成是个贵人;有几个淹贯的文人,毕竟前生是个宿学悟性,绝不由人。若把这样北人换他到南方去,叫那南方的先生象弄猢狲一般的教导,你想,这伙异人岂不个个都是孙行者七十二变化的神通?若把那南人换到北边,被北方先生的赚误,这伙凡人岂不个个都是猪八戒只有攮饭的伎俩?这分明不是自己的人工不到,却说甚么南北异宜?
当日明水有一个先生姓汪,名字叫是汪为露,号叫是汪澄宇,倒也补了个增广生员。他的父亲在日,也是个学究秀才,教了一生的寡学。谁知这北边教学的固是“无功受禄”,却也还要“运气亨通”;这老儿教了一世书,不曾教成一个秀才。有几个自己挺拔可以进得学的,只为先生时运驳杂,财乡不旺,你就一连十数遍讲道,休想髹那泮水池边。辞了下去,从了别的先生,今日才去从起,明日遇着考试,高高的就是一个生员,成五成十的银子谢了那新教的先生。
后来这个老先生宾了天,汪为露进了学,袭了他令尊大人的宝座,谁知把他父亲的蹭蹬都转了他的亨通,学生们阵阵的都来从学。凡是别人家的书堂,有那积年不进的老童,你只来跟了他,遇考就进,再不用第二次出考的事;凡值科岁两考,成百金家收那谢礼,人再不说他邪运好,财神旺相,四下传扬开去,都说他是第一个有教法的明师,倍了旧日的先生,都来趁他的好运。他即教学起家,买田置屋。起先讲书的时节,也还自己关了门,读那讲章;看课的时节,也还胡批乱抹,写那不相干的批语。后来师怠于财成,连那关门读讲章的功夫都挪了去求田问舍,成半月不读那讲章;连那胡批乱抹也就捉笔如椽;成一两会的学课尘封在那案上,不与学生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