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陈二风是我的朋友,他请我去家里吃烧烤。去的是他父亲的房子,一楼带小院的那种。在城里,有一方小院,就有了一种微缩的田园生活。毗邻的七八个小院果蔬葱茏,生机盎然。我发现,别家院里的果树多是“123”、人参果,或李树或杏树,唯独陈二风老爸院里是两株青绿的枣树。枣树在本地适应性差,鲜有种植。眼前的树,树梢已蹿至三楼阳台,却不见有枣。我怀疑这是写诗的陈二风刻意将鲁迅《秋夜》的意境搬到这里附庸风雅。二风却说是父亲出于对家乡的思念亲手种下的。我一下子有了印象,曾经看过他写的一首诗,诗中描述了山西河曲老家漫山遍野的枣林和秋日打枣的热闹场景。二风的父亲早年走西口来到包头,如今年事已高,腰腿受限,已有好多年没能回老家了。我不禁对两株枣树产生了恻隐之心,生长在楼宇间已够憋屈,还要以独木之身承载着一位游子对故园枣林的魂牵梦萦之情。
树是最容易让人滋生乡愁的。门外的老柳,村口的古槐往往就是故乡的样貌。我的乡愁指向了五十公里外的莎木佳。国道从村中穿过,似乎没有村口,当然也就没有一株见证村庄风雨沧桑的百年老树。但是村里家家种葡萄,山脚下有成片的果园。一种由野生沙果改良的“123”果树是当家树种,有几十年的种植历史。我在城里住高层,没法效仿二风老爸也种上一两株果树或葡萄树,但我却意外地找到一片果园。几年前我第一次走进啤酒公园,瞬时就被惊到了。莫非幻觉?故乡的果园竟然完整无缺地移置到这里,居然也是几百株清一色的“123”。开放式公园极少有用果树作为绿化树的。《世说新语》中七岁的王戎就有“树在道边多子,此必苦李”的论断。“123”虽非“苦李”不能食用,如今也的确沦为聊胜于无的低端水果。于是关于采摘就镜鉴着人们的生活水平和生活经历。七月末的一天,我在果树下看手机。一辆电动车在不远处的甬道上停下。穿一身蓝色工装的骑车人径直朝树下走来,手里抓着一只蛇皮袋子。我瞥了一眼电车上挂着的白色涂料桶,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从事刮家的打工人,就住在附近的北沙梁,他们喜欢这个时节来公园摘果子。来人走到我面前冲我点了点头。我明白他是相中我待的这棵树,刚才过来时没在意,树上的果子的确很稠密。我挪到紧挨着的另一树下。他身材不高,努力去够高处枝条上泛着红脸蛋的果子。 “李大白,你敢偷果子,当心打断你的贼腿,咯咯咯咯……” 地道的乌盟口音。甬道上走来三个女人,也都提着装满果子的书包或袋子。“李大白”头也没回,只轻蔑地哼了一声。显然他对几位女同乡的玩笑话不屑搭理。女人们说笑着走远了。这时有几颗果子滚落到我的脚下,我捡起放入他的袋子里,顺便问了一句: “你叫李大白?”“那是她们给我起的外号,我不是刮白墙的嘛!” 噢,我怎么没想到!我干脆帮李大白摘起了果子。“123”这种果子晚熟,往往要等秋凉之后才能褪去酸涩,经霜出现冰糖芯才算修成正果。眼下时令,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嚼上一口立马吐掉。我和这果子按说有很深的缘渊,尚且没试着尝过一次,就算李大白们再能吃苦也不至于“白吃果子不嫌酸”吧?何况乌盟人第三代也已在包头出生,早该完成原始积累。我向李大白提出疑问。他说他们老家有晒果干的习惯,冬天嘴寡泡水喝,多少也有点酸甜味。仅仅这么个用场值得费上半天劲采摘?我仍有些不解。“哎,这么跟你说吧,我主要是舍不下这些果子。在我们乡下人的观念中,见不得果园就这么四面敞开,无人看管无人采收。好端端的果子最后都掉在地上烂掉,这是暴殄天物。”李大白有点动情。他接着说: “我们小时候穷,吃个瓜果就相当于吃山珍海味。自家没地种,买又买不起,想吃只能靠偷。有了偷瓜偷果的经历,也就对瓜果产生了特殊情感。”这倒也是。那时的农村,谁家有片瓜田或院里有棵果树,主人一整个夏天都别指望睡个好觉。且等将熟未熟,就迫不及待地提前采摘,哪怕养熟也比入了贼口要强。这也是李大白们不惧青涩,习惯性地选择这时采摘的缘故。他们看着一树树果子在枝头招摇,自己也随之心旌摇荡。曾经梦想置身一大片果园中,光明正大痛痛快快地摘上一怀抱果子,焉能有违初心! 我常在啤酒公园的果树间行走,仿佛回到了故乡。有时我感到不可思议。这片园子就像特意为我安排的,偏偏舍弃了养护简单、绿化效果好的杨柳槐榆,选择了大面积果树,而且就是我的家乡树。当然,它也格外眷顾李大白们。公园北侧的北沙梁提供了廉价租住房,果园又成为他们融入城市的缓冲区。每天下午,西园都有打坐腔表演,观众多是李大白的同乡。他们围坐在农村吃饭用的那种炕桌前,每人面前放一瓶啤酒,并无下酒物。这可能是打工人普遍的嗜好,也是他们能给自己的最大奢侈。我常看见蹬三轮车的拾荒人在路边歇息时也拎一瓶啤酒在喝。也许只有啤酒的苦涩味道能够对冲生存的晦暗和阴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