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亲像古早人呷鸦片烟,呷到消瘦落肉,还是无法度改。”
“有啥要紧。”
“人的查某囡仔,桠皮桠皮,你瘦得像一粒石头仔,你不听我的嘴,你一个月不饮咖啡,跟我讲不桠皮我不信!”
“桠去壁咧!”我压根不听信她的劝。
阿嬷坐在我的床上,东看看西看看。墙壁上吊着许多玩意:竹编鱼篓、竹节匙、椰壳水壶、蔺草袋、麦梗扇、海石礁......干死的香浦、白矛及玫瑰。她十分好奇,总要问:“这是啥?这多少钱?啊--夭寿,这一枝要一百块,你舍得买?像割肉你舍得买?买买这些要做啥?‘呷不下腹,放不下坑’,莫彩钱!你省钱去打金子还较赢,日后嫁人才有私房钱,免烦恼过日。”“嫁给‘憨屋伯’!”(他大概是尊很遥远、很不受尊重的神吧!)
渐渐地,我都不告诉她正确的价钱,一千的则说三百,三百折成一百五,随遇而安。在她的年代,百元是那么庞大的财产,她的聘金是四百元,,可不就定了终身。“你也把头毛用夹子夹起来,散散的看得无精神。”
“散散的‘水’么。”
“亲像‘--味’!”
“--味”是乡下老家一个发了疯的少妇,现在大约已是老妇了,或者已经死了。
“喏,眼睛闭闭,我要换衫。”该准备上班去。
“哼!”她很不以为意:“自小帮你拉屎拉尿,看透透啰,瓠仔菜瓜、芋仔番薯,差不多差不多。”
阿嬷偶尔也会裸裎上身,尤其是夏天热,家里又不爱装冷气,电风扇更少吹。她只着一条半截布裤,在客厅里开讲。
我说:“拜托,你也把衫穿上,对面楼上住的台北人看到了,歹势哩!”
“隔那么远,看不到。”阿嬷说。
“若有人来呢?”
“人来了,我再去房间穿衫。”
说得也是,人过了七十,还要裹什么衣装?自自然然地摆动天体,又碍着谁?
“住庄脚时,你阿公跟你阿爸困眠床上,我嫌热,衫脱下来去困地上,又个凉又个爽?”
穿着毕,才要出门,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走去伊的房间,一会儿又走来,问我:
“有银角坐车没?”
“有哇,我车票还没剪完。”
“万一若是冷气车呢?你有十六块银没?要两段票哩!”
我顿了一口气,问她:“你有没?借我十六块。”
“喏,在这,”她打开手掌,一块钱、五块钱的一小堆,很得意地说:“我把银角捡起来,万一要坐车打电话,欠一块银人就不给你坐车,这里的人不比我们那里,可以讲情。”我与她在床上数着:“五十七块五角银,喏,看你要多少都拿去。”阿嬷说。
我抽出一张百元纸钞递给她:“跟你换。”
“免免免,你上次给我的钱还未用完哩。”
“拿去啦!”我说:“查某人罗罗嗦嗦,我再添三百块,就给你娶来卖!”
背着包包要出门口了,跟她招呼:“阿嬷,我去上班。”
她又从厨房出来问:“卷仔饼你爱呷莫?你阿姑买一包给我,还新鲜,你带几条去办公室呷。”
卷仔饼的袋沿上还沾着米粒,我知道她将它藏在米缸里。
小时候,为着家里孩子多,零食分到每个人手上只有一点点,阿嬷总是偷偷惜我,把多的糖果、饼干、水果藏起来,趁弟妹不在时悄悄告诉我:“米瓮内有一粒桠柑,拿去呷,莫给阿林、阿丽、阿云、阿东看到,剩一粒而已。”“斗柜内第二个抽屉毛巾盖住,用日记纸包着,有两粒金甘仔糖。”“灶前装粗糠的布袋里还有半包纽仔饼。”阿嬷的藏功是一流的,瘄边家嫁女儿送的爆米香,她藏到屋梁上去。我们的偷功也是一流的,架起两条板凳,叫弟弟扶着,我站上去用竹竿撂下来,轻轻拨开包着的红纸,只敢切下四分之一,连纸也切短些,照原形包回去,再用牙齿在边面上磨两磨,表示曾有老鼠前来破坏非人力所为。
也许是“日本仔时代”太过艰苦、漫长,村里的人为着多食一些白饭,不得不想尽办法把白米藏在竹叶下、畜寮里。久而久之,便养成根深的习惯。想到那么难堪的苦日斗是由她们那一代人去吃,对于阿嬷爱藏食物的癖性便没有资格挑剔。偶尔,在置放棉被、衣物的柜内发现几粒软糖,也会浮出寻宝的笑意--这个游戏玩去了整个童年。不禁剥了一粒吃又揣了一粒在口袋,再将它放回原处,装作啥事都不知晓。过不了几日,便会听到她的抱怨:“半包软糖仔那是你们阿姑买给我的,放在棉被堆里也给你们偷拿去呷。看看,剩三粒,比日本仔还野!夭鬼囡仔,我藏到无路啰!--喏,敏嫃,剩这粒给你。”
我的确是特权了,可以分享到阿嬷的卷仔饼,及她那个年代的甜处。于是,公事包里常常有些奇怪的东西:五条卷仔饼、一把纽仔饼、六粒龙眼球、两块爆米香、一块红龟仔果......我便拿着去普渡众生,遇到谁就给谁。回到家,阿嬷还要问食后心得:“好呷莫?”我说:“马马虎虎啦,这包比上次那包甜。”
阿嬷的俭约,有时近乎刻苦。每一回陪她买菜,我总要生闷气,她看我拿钱出手快,也不高兴。两个时代的价值观一旦面对面,就算亲若血缘也会争执不已,所有的家庭问题关键不就在这儿?阿嬷坚持买最便宜的菜,七口之家一日的菜钱只用七十元,不能不算奇迹--半斤豆芽炒韭十元,一条苦瓜熬汤八元,一把菠菜清炒十元,两块豆腐红烧十元,一条吴郭鱼烧酱二十元,半斤鸡蛋煎菜辅菜十元。当我们各组逛完市场在候车亭相见,她见我手上提的是最贵的水果,加上一大捧鲜花时,庭训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