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船上,在众人面前,阿切尔感觉到一种宁静的情绪,这情绪一方面支持着他,一方面又令他惊异。
根据任何现行的价值标准,这一天也得算是十分可笑的失败。他甚至都没有亲吻奥兰斯卡夫人的手,也没从她口中掏出一句话,允诺另外的机会。然而对于一个因爱情不美满而苦恼、并且与热恋的对象分开了如此之久的男人来说,他觉得自己近乎屈辱地获得了平静与安慰。他们必须对他人忠诚又对自己忠诚,她在两者之间求得的绝对平衡令他既十分激动又十分平静。她的眼泪与她的踌躇可以作证,这种平衡并不是巧妙筹划出来的,而是她问心无愧的真诚所导致的必然结果。这使他心中充满一种温馨的敬畏;现在危险已经过去,他更是谢天谢地:自己没有受个人虚荣心与游戏人生的意念的诱惑而去诱惑她。他们在福尔里弗车站握手告别。他独自转过身去之后,甚至还依然确信,他们的会见所挽救的要比他牺牲的东西多得多。
他漫步回到俱乐部,又走进空无一人的图书室坐了下来,心中再三回忆他们厮守的那几个小时的每一时刻。他很清楚,而且经过仔细分析越来越清楚,假如她最终决定回欧洲,回到她丈夫身边,那也不会是因为过去生活的诱惑,即使算上对她提出的新条件。不,只有当她感觉自己成了对阿切尔的诱惑,成了背离他们共同确立的准则的诱惑时,她才会走。她的选择是留在他的近处,条件是只要他不要求她更近。能否把她安全而又隐蔽地留在那儿——这完全取决于他自己。
到了火车上,这些思绪依然伴随着他。它们就像金色的雾霭包围着他,透过这层雾霭,他周围那些面孔都显得遥远、模糊。他有一种感觉:假如他和旅伴们谈话,他们很可能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在这种神不守舍的状态中,第二天早晨醒来,他才发现自己面前的现实是纽约9月份沉闷的白天。长长的列车上那些热蔫了的面孔从他跟前川流而过,他仍然透过那片金色的朦胧呆看着他们。但他正要离开车站的时候,猛然有一张脸从那群面孔中分离出来,越来越近,强加于他的知觉。他即刻便想起来:这是他前一天曾见过的那个年轻人的脸,在帕克旅馆外面注意到的那张难以归类的脸,它不像是美国旅馆里常见的面孔。
此刻他又产生了同样的感觉,又是心中一动,产生一种对过去的模糊联想。那年轻人站在那里,带着一副外国人饱尝美国旅行苦头的困惑四下打量,接着他朝阿切尔走过来,举起帽子用英语说:“先生,我们一定是在伦敦见过面吧?”
“啊,不错,是在伦敦!”阿切尔好奇又同情地握住他的手说。“这么说,你到底还是到这儿来了?”他大声问,一面向小卡弗利的法语教师那张机敏而憔悴的脸投去惊异的目光。
“啊,我到这儿来了——不错,”里维埃先生嘴一撇露出笑容说:“不过呆不长,后天我就回去。”他站在那儿,用戴着平整手套的手抓着他的小旅行箱,焦急、困惑,几乎是求助地盯着阿切尔的脸。
“先生,既然幸运地遇见了你,不知可不可以——”
“我正要提议呢:过来吃午饭,好吗?进城去,我是说:如果你肯到我的事务所找我,我会带你去那一带一家很体面的饭店。”
里维埃先生显然很受感动,并且颇感意外。“你太客气了。我只不过想问一下,你能否告诉我怎样找到运输工具。这儿没有搬行李的,好像也没人听——”
“我知道:我们美国的车站一定让你大吃一惊。你要找搬运工,他们却给你口香糖。不过你若是跟我来,我会拉你一把的。同时,真的,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吃午饭。”
经过一阵明显的犹豫,那年轻人再三道谢,用一种不完全令人信服的口气说他已有约在先。不过当他们到了街上,心绪比较安定之后,他问他是否可在下午造访。
阿切尔正处于盛夏公事清闲的时期,他确定了钟点,草写了他的地址,法国人连声道谢地装进口袋,并使劲挥动礼帽。一辆马车接他上去,阿切尔走开了。
里维埃先生准时到达,他刮了脸,熨了衣服,但明显还很憔。淬。严肃。阿切尔一个人在办公室,那位年轻人没等接受他的让坐,便突然开口说:“先生,我想昨天在波士顿我见到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