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五部 女囚 (第8节))(13)
时间:2023-03-0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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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五分钟,请到我房间里来,我亲爱的小乖乖,我要看您一眼。您要对我非常的亲。不过我很快就会睡觉的。我已经象个死人儿了。”过后我走进她房间的时候看见她确实象个死人儿。她刚躺下就睡着了。床单包住她的身躯,如同裹尸布一般,漂亮的皱褶显出石雕般的硬度。这仿佛是中世纪一幅表现最后的审判的画,只见人的头露出坟墓,昏昏沉睡,等待着大天使吹响号角。由于睡意突然袭来,她头发蓬乱,脸仰翻着,我看着这躺卧在那里的、平凡之极的身躯,捉摸着这身躯究竟构成什么对数,为什么它所参与的一切行为——从推推肘臂到碰碰裙衫——竟至于在我心里引起如此的痛苦和焦虑。我的焦虑是无限伸展的,她的身躯在何时何地活动,我的焦虑就随之出现。我的焦虑还不时地会随着记忆而突然复发。其实我知道,我的焦虑是由她的情绪和欲望所决定的。但是如果换一个女子,即便是她本人,要是在五年以前或者五年以后,她的情绪和欲望就与我完全无关了。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的谎言。但是由于这一谎言,我已缺乏勇气去寻找其他的解决办法,唯有一死了之。我就这样,穿着从维尔迪兰家回来一直没有脱下的皮袄,呆呆地凝视着这歪扭的身躯,这尊寓意像。什么寓意?我的死亡,还是我的爱情?不一会儿,我听见她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坐到她的床沿上,进行那微风静观式的镇静治疗。然后,我怕闹醒她就蹑手蹑脚退出了房间。
这时时间已经很晚,所以一清早我就嘱咐弗朗索瓦丝,如果她要从阿尔贝蒂娜房前经过,请她把脚步放轻一些。于是弗朗索瓦丝坚信,我们这一晚一定是在所谓的酒神节中度过的,便嘲讽地嘱咐其他仆人,不要“吵醒公主”。这正是我担心的一件事情。我怕弗朗索瓦丝有朝一日再也克制不往,对阿尔贝蒂娜蛮横无礼,这样会把我们的生活搞得更加复杂。弗朗索瓦丝此时已不象年轻的时候看着欧拉莉受我姨妈宠爱,还能忍气吞声。她现在已没有这么勇敢,能够忍受嫉妒心的折磨。嫉妒使我们这位女仆脸形歪扭瘫痪,其程度之严重,以至于有时候我不禁在想,我可别蒙在鼓里,她这么怒火发作之后,会不会小病一场。我请求别人不要破坏阿尔贝蒂娜的睡眠,可自己却找不到丝毫的睡意。我试图弄个明白,阿尔贝蒂娜究竟属于什么精神状态。在演了这幕悲喜剧以后,我是否真正绕过了险滩暗礁呢?尽管她口口声声说在这里十分幸福,但她有时候会不会仍有要求自由的想法呢?相反我是否应该相信她的话?两种假设,哪一种是成立的呢?如果说当我想弄明白一个政治事件的时候,我通常——我必须如此——将我昔日生活的一个事例提到历史的高度来看待,那么相反,我在那天早晨,不断地将前夕的这出戏的意义与当时发生的一个外交事件——两者具有天壤之别,此处只是为了弄明白这出戏的意义起见——作一等量齐观。
我也许有权进行这样的推理。因为我曾经多次看见德-夏吕斯先生精湛地扮演这类骗局,他的形象很有可能潜移默化地在我前夜这场戏中起到了引导作用。另外,从这场戏本身而言,它无意之中不正是将德意志种族的深刻倾向——狡诈和傲慢引起的挑动性,必要的情况下产生的好斗性——引入了私生活领域吗?
有不少人,包括摩纳哥王子,都向法国政府暗示过,如果法国政府不与德尔卡塞①先生分手,那么德国就会咄咄逼人,真的发动一场战争。于是外交部长被迫提出辞呈。法国政府接受了一个假设,即如果我们不作让步,别人就会向我们宣战。但是也有人认为,那纯属“虚张声势”,如果法国稳住阵脚,德国绝不敢轻易拔剑。毫无疑问,两个剧本,两套情节。阿尔贝蒂娜从未扬言,从未威胁过她要跟我一刀两断。但是正如法国政府对德国抱有疑心一样,一系列的印象又使我疑窦丛生,坚信她是想到过要威胁我的。但再说回来,如果德国有的倒是和平的意图,那末挑起法国政府产生多心,以为德国想发动战争,那就是危险的机智在作怪,必须加以反对。诚然,如果阿尔贝蒂娜是以为我永远下不了决心跟她彻底决裂,这才产生独立愿望的话,那我的举动是相当聪明机灵的了;但是,她得知我去了维尔迪兰家以后,这么火冒三丈,嚷着“我敢肯定”,最后又全部揭去面纱地说:“他们一定把凡德伊小姐也请到家里去了。”只要看看她的这种态度,说她没有以为我下不了决心,这岂不令人难以置信吗?她过着隐秘的生活,朝着满足自己异癖的方向发展,难道我们对此视而不见吗?安德烈给我透露过,阿尔贝蒂娜和维尔迪兰夫人会过面,这就证实了上述这一切。我尽力与自己的本能作抵抗。此时我想,她突然需要自由独立的愿望——假设这一愿望是存在的——也许源于,或最终会源于一个相反的想法,即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她为妻,我无意识地暗示我们即将分离的时候,道出了真心话;无论如何,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她的。我今晚扮演的这场戏只能加强了她的这个信念。她的心里最终可能酝酿出这样一个决心:“既然有朝一日会注定发生此事,不如趁早说断就断。”按照荒唐之至的格言所鼓吹的理论,要想和平,就得备战,但是这一理论的效果却适得其反。首先敌对双方都误以为是对方希望关系破裂,这一误解所导致的结果便是关系真正的破裂。关系破裂以后,双方又都以为这是对方的意图所造成的。所以威胁即便不是出于真心,只是虚张声势,但它一旦成功,便会怂恿人们愈演愈烈;而虚张声势究竟进行到哪一步才能获得成功,这是很难预言的事情。如果一方走很太远,另一方虽然一直退让,到后来也会发起反攻的。如果一方不知道改变战略,以为坚持装出不怕破裂的气概,就是避免破裂的最好方式(我今晚对阿尔贝蒂娜就采取了这一方式),同时又一味地傲视阔步,宁死不屈,坚持威胁下去,其结果会把双方都逼到绝路上面。虚张声势中也可能掺杂着真实的用意,两者交替轮换着,昨日是场游戏,翌日就会变为事实。最后,还有可能发生另一种情况,即敌对一方确实决心一战;阿尔贝蒂娜迟早就会想到,不要再这样生活下去了;也许她心里并未产生过这种想法,是我自己想入非非,胡编乱造;这就是那天早晨她睡着的时候,我作出的几种不同假设。说起最后这个假设,在这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之所以吓唬阿尔贝蒂娜,说要跟她一刀两断,这纯粹是因为她所要求获得的是一种不好的自由,我是为了回敬她的这种想法才这么先声夺人的。她虽然没有直接挑明过她的想法,但我觉得某些暗中的不满,某些言谈举止却能充分说明问题。只有这种想法才能解释她为什么有那类言谈举止,而反过来她对自己的这些言谈举止从不作任何解释。而且在我暗示要分手以前,我已经常发现她有这些言谈举止。我当时希望这只不过是她一时情绪不好,过一天就会结束的。可是她恶劣的情绪有时会一连持续好几个星期,仿佛她知道在一个或远或近的地方有着奇趣乐事,她却被幽禁着,失去了前去共欢的可能;这些乐事不到结束,对她的影响就不会停止,正如哪怕在巴刺阿里群岛的远疆发生了气候变化,我们坐在炉边也能感受得到,我们的神经也难免受到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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