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诵经舞的复兴(6)

时间:2023-03-0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


  “那好,助理,再见!”我也跟他寒暄了一句,那声音我自己听着都觉得沉稳而悦耳。可他头也不回,毫不理会我这幻影的招呼,忧心忡忡地伸着头,骑上石子路的斜坡,渐渐远去。我像个透明人,微笑着信步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没能跑到桥下去的小孩子们仰头望着我,在他们满是土垢的脏脸上我发现了与我从前酷似的表情,可我却毫无惊诧畏缩。从被超级市场破坏了的酿造房仓库门前经过时,也没觉出什么特别感慨。今天超级市场冷冷清清,闲得无聊的年轻姑娘从自动计价器后面用呆滞阴沉的目光望着我走过去。

  从美国回来的鹰四对叫喊着从恶梦中惊醒的我来了个突然袭击,说:“你得开始新的生活了!阿蜜。抛开东京这里的一切和我回四国吧。开始新生活,这可是个挺不错的办法啊,阿蜜。”回想一下,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才感到真实存在的山谷村庄在久违十几年之后重又回到了我的生活中。于是为了寻找自己的“草庐”,我回到山谷。然而我不过是上了弟弟的当,被他在美国放荡生活中日积月累下来的阴郁态度欺骗了。我在山谷中的所谓“新生活”也只不过是鹰四先发制人、为了顺利地卖掉仓房和地产而进行的设计。从这次旅行一开始,山谷于我而言就没有真实存在过。不过我不曾在山谷中留下任何根系,也根本不想扎下新的根系,所以山谷里我名下的房产和地皮等于不存在。弟弟可以用任何计谋把它们从我这里拿走。

  刚才我靠着回忆孩童时代掌握平衡的感觉跑下了船底型的石板路,现在又带着不安的艰难登上去。不过,虽然我倒也感到了一种模糊的不安(它源自我那包括这石板路在内的整个山谷都与我无干的想法),但另一方面我也从长大后丧失了与真我的identity(一致)这种罪孽感中解脱了出来,返回山谷之后这种罪孽感就一直挥之不去。

  “你真像只老鼠!”对于这样非难我的整个山谷,我现在已经能够充满敌意地回敬说:“你们凭什么要多闲管事,对与己无关的人品头论足?”在这山谷中,我不过是一个按年纪来讲有些臃肿肥胖的独眼过客而已,除了我的这种形象之外,山谷中的事物已唤不起其他任何真我的记忆和幻觉,我可以主张过客的idenity,老鼠也有老鼠的identity。既然我是老鼠,那么人家说“你真跟老鼠一模一样!”我就不会有太大的惊讶,那只即使被骂得狗血喷头也目不斜视跑回自己窝里的小家鼠就是我。我无声地笑了。

  我一回到已经被弟弟卖给了超级市场天皇的、不属于我也不属于家里任何人的家里,就把身边的用品塞进皮箱。如果鹰四不只是把房子、甚至把土地也卖掉了的话,那他可能还得到了数倍于向我和妻子报告的定钱的金额。而且,他还要从一次性分给我的虚假定金中搜刮走一半以上,捐赠给足球队。我想象着鹰四把如何从我手里夺走房产和土地、如何从虚假定金中取得捐赠的经过得意地向足球队员和盘托出的情景。这是一出伤害了我的滑稽剧。弟弟扮演狡猾的恶汉,我担任迟钝心善的角色,我对足球队的捐赠,恐怕与这出滑稽剧增添了几多幽默色彩。我从仓房里拿回企鹅版丛书辞典笔记本和稿纸之类的东西,塞到箱子里,然后静待弟弟及其“亲兵们”——这里也包括新加入进去的妻子在内——回来。我还是回东京过生活去罢,在那里我又将要在黎明时一醒来便能感到身体各处长久的钝痛了。也许我的面孔和声音也会发生变化,像真老鼠一样尖着嘴,并开始声音尖细地窃窃私语。这次我要在后院挖一个只供我在黎明时钻进去的洞穴,就像美国市民拥有核战争避难所一样,我也要有一个观测用的洞穴。即使这个私人避难所使我有机会安详死去,但是由于我并不想不顾别人的死活来守据一个长久生存的据点,所以不论是邻居还是送牛奶的,他们大概都不会憎恨我这个古怪的习惯吧。这是我的决断,我不需要我的未来再去寻找什么新生活和草庐了。但是另一方面它也带给我一个契机,使我对自己的过去以及死去友人的所有细微言行有更深刻的理解。

  鹰四他们回来时,我已在火炉边睡着了。我横躺的姿势肯定清楚地显露出我内心保守式的稳重。我正要睁眼,却听见桃子批评我说:

  “阿鹰他们热火朝天大干事业的时候,这个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居然像只老猫似地,稳稳当当暖暖和和地睡大觉!”

  “跟老鼠一模一样的老猫?这个比喻可有点矛盾哟。”我一边起身一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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