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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真相吧(2)

时间:2023-03-0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


  “阿鹰,你也能努力战胜暴力,把生命的车轮延续下去就好了!”听了鹰四坦率的表白,妻子带着赞赏的语调,同样坦诚地说。

  “今天我趴在临时便桥上,紧盯着近在眼前,随时可能掉下去摔死的孩子,那时我对暴力想了很多,在土间吃糖的情景也全都想起来了。那可不是新做的梦。”鹰四说完,沉默着又一次向我投以探询的一瞥。

  我冒着雪回到仓房,想从这台在山谷中第一次被点燃的北欧产的煤油取暖炉上找出点阴沉的滑稽来,便在炉前像只猴子似地蹲下,透过开在黑色圆筒上的圆洞朝里面看。那里面的火苗不停地跳动着,颜色就像晴朗天空下的大海。忽然一只苍蝇飞过来撞到我鼻子上,摔落到左膝上不动弹了。一定是被对流式的炉子加热了的空气升到天棚,把这只打算在榉木屋梁后面蛰居到春天的苍蝇给搞糊涂了。这只苍蝇真大,过去在山谷人呆的地方,我从来没有见过严冬季节里胖得这么圆滚滚的苍蝇。也许在马棚里能看到这么大的,可这只苍蝇和它们不是一个种类,它显然就是那种围着人转的苍蝇,只是个头大得不同寻常。我朝苍蝇斜上方10厘米左右的地方劈了一掌,抓住了它。不是吹牛,我是抓苍蝇的高手。记得那年盛夏,一次事故使我右眼失明,我卧床休养,有数不清的苍蝇飞来骚扰我。我调整左眼对远近距离的感觉,磨练出一抓一个准的本领,狠狠报复了那群苍蝇。

  我观察了一会儿夹在指间像静脉瘤一样簌簌抖动的苍蝇,不禁感叹起来。我还得出结论,它的形体真是和“蝇”这个汉字一模一样。我的指尖稍一用力,苍蝇就体裂八瓣了,满满的体液滚将出来,沾湿了手指。我不由觉得指肚上的污秽再难洗净了。厌恶的感觉像炉里的热气,向我周身笼罩过来,又渗透到我体内。可是我只是把手指往裤子的膝盖上擦了擦。我觉得这只死去的苍蝇就像是一个在我神经机能中支撑运动中枢运转的开关,于是我全身麻痹,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我把自己的意识与圆筒上面小洞里的火苗同化为一体,于是圆洞的这一边,我的肉体也不过就是毫无意义的一团肉而已。就这样摆脱掉肉体的责任,让时间一点点过去,我觉得很舒服,我嗓子发干,火辣辣地刺痒。我琢磨着应该在火炉扁平的头部放上一只装满水的壶,这时我意识到,我正在做心里准备——不仅明天早晨不能出发去东京,而且明天以后,我也许要在这仓房的二楼呆上相当长的一段日子——我的耳朵已经听出雪是真的下起来了。在山林环绕的山谷的夤夜中,只要开拓一下已经习惯了的幽深的寂静,并训练出能反应更细微声音的听觉,就可以感受到相当多的声音。可是现在山谷里已经万籁俱寂。落下的积雪层吸收了山谷和周围广大森林里的一切声音。隐士阿义现在仍在密林深处独自一人生活,尽管他已经习惯了森林里日常的静寂,可面对雪夜里这种绝对的安宁,怕是他也要不习惯的。隐士阿义在大雪森林中冻死的时候,山脚的人们可看到过他的尸体?他在这雪夜里无声的黑暗中,面对自己反叛社会即将惨死的前景,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是陷入了沉思,还是正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什么?在森林深处,隐士阿义没准也挖了一个长方形坑穴(就像我在自家前院里挖的那个我曾在里面呆过一天坑穴一样),躲在里边避雪呢。我已经把一个毫无价值的污水净化槽埋到我前院的坑里了。我怎么就没好好爱惜那个洞呢!我想象出一幅情景:在森林深处并排有两个洞,老洞里是隐士阿义,新洞里是我,我们两个都抱膝坐在潮湿的地上,沉静地等待时机。以前我曾觉得等待时机这个词是用在积极的意义上,而现在我脑海里浮现的这个字眼的含义却是再消极不过了。而且试想一下自己在洞底被自己手指抓下的泥土和石子埋住压死,竟也丝毫不觉得恐怖和厌恶,倒是很想去承受和顺从。在忙乱于山谷之旅的这一段时间里,我在一步一步走着“下坡路”。我又想到,既然我已经开始一个人在这仓房二楼独自生活,那么如果我要把头涂成红色,肛门里塞上黄瓜自缢而死的话,就不会有人来阻拦我了。而且这里有支持了一百多年的榉木屋梁。如此一番展开联想以后,我才又体会到一种新的恐怖和厌恶,当即制止了想仰头确认一下榉木大梁的脖子的转动。

  半夜里,前院响起了像马蹄踏在湿地上的声响。那声音一下一下蹬在地面上没有回声。在上了霜的细长的玻璃窗上(包括里面这扇玻璃窗在内的,对这间屋子进行的现代化改良是在战争末期,为了收容流离失所的人而安装了电灯和仓房侧面的厕所,可结果流民听说了母亲精神失常的传言,就远远避开,没进过这间仓房)擦出一块像老式镜子那样的椭圆形,向下一望,只见鹰四赤裸着身体,正在前院的积雪上绕着圈跑。借着地面、屋顶和檐前的几丝小灌木上积雪的反射,檐下的灯光一改傍晚的昏黄,光线充足起来,照得前院一片亮白。雪依旧下个不停。这不禁使我形成了奇怪的成见;这一秒之内所有雪片描绘出的线条将在大雪满天这段时间里一成不变,不会再有什么别的举动了。一秒钟的状态可以无尽地延伸。声音被雪层吸收了去。时间的方向性也被飘降的大雪吸收进去,消失得沓无踪迹了。这无处不在的“时间”。赤身***奔跑着的鹰四是曾祖父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一百年来所有的瞬间都层层重合成这一瞬间。浑身赤裸的鹰四停下来,走了一会,然后跪到雪地上,用两手来回抚弄着雪。我看见弟弟瘦骨嶙峋的臀部,和他那多节虫一样柔软弯曲着的修长的腰身。接着鹰四用力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横倒在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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