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人的小眼睛发了光。但是,他晓得怎样控制自己。他不能被这个小泥东西诱惑住,而随便花钱。他会象悬崖勒马似的勒住他的钱——这是他成家立业的首要的原因。“我想,我还是挑两个不大不小的吧!”他看出来,那些中溜儿的玩具,既不象大号的那么威武,也不象小号的那么玲珑,当然价钱也必合适一点。
瘦子有点失望。可是,凭着他的北平小贩应有的修养,他把失望都严严的封在心里,不准走漏出半点味儿来。“您爱哪样的就挑哪样的,反正都是小玩艺儿,没有好大的意思!”
老人费了二十五分钟的工夫,挑了一对。又费了不到二十五分也差不多的时间,讲定了价钱。讲好了价钱,他又坐下了——非到无可如何的时候,他不愿意往外掏钱;钱在自己的口袋里是和把狗拴在屋里一样保险的。
瘦子并不着急。他愿意有这么位老人坐在这里,给他作义务的广告牌。同时,交易成了,彼此便变成朋友,他对老人说出心中的话:
“要照这么下去,我这点手艺非绝了根儿不可!”
“怎么?”老人把要去摸钱袋的手又拿了出来。“您看哪,今年我的货要是都卖不出去,明年我还傻瓜似的预备吗?不会!要是几年下去,这行手艺还不断了根?您想是不是?”
“几年?”老人的心中凉了一下。
“东三省……不是已经丢了好几年了吗?”
“哼!”老人的手有点发颤,相当快的掏出钱来,递给瘦子。“哼!几年!我就入了土喽!”说完,他几乎忘了拿那一对泥兔儿,就要走开,假若不是瘦子很小心的把它们递过来。“几年!”他一边走一边自己嘟囔着。口中嘟囔着这两个字,他心中的眼睛已经看到,他的棺材恐怕是要从有日本兵把守着的城门中抬出去,而他的子孙将要住在一个没有兔儿爷的北平;随着兔儿爷的消灭,许多许多可爱的,北平特有的东西,也必定绝了根!他想不起象“亡国惨”一类的名词,去给他心中的抑郁与关切一个简单而有力的结论,他只觉得“绝了根”,无论是什么人和什么东西,是“十分”不对的!在他的活动了七十五年的心中,对任何不对的事情,向来很少有用“十分”来形容的时候。即使有时候他感到有用“十分”作形容的必要,他也总设法把它减到九分,八分,免得激起自己的怒气,以致发生什么激烈的行动;他宁可吃亏,而决不去带着怒气应付任何的事。他没读过什么书,但是他老以为这种吃亏而不动气的办法是孔夫子或孟夫子直接教给他的。
一边走,他一边减低“十分”的成数。他已经七十五岁了,“老不以筋骨为能”,他必须往下压制自己的愤怒。不知不觉的,他已走到了小羊圈,象一匹老马那样半闭着眼而能找到了家。走到钱家门外,他不由的想起钱默吟先生,而立刻觉得那个“十分”是减不得的。同时,他觉得手中拿着两个兔儿爷是非常不合适的;钱先生怎样了,是已经被日本人打死,还是熬着苦刑在狱里受罪?好友生死不明,而他自己还有心程给重孙子买兔儿爷!想到这里,他几乎要承认钱少爷的摔死一车日本兵,和孙子瑞全的逃走,都是合理的举动了。
一号的门开开了。老人受了一惊。几乎是本能的,他往前赶了几步;他不愿意教钱家的人看见他——手中拿着兔儿爷!
紧走了几步以后,他后了悔。凭他与钱老者的友谊,他就是这样的躲避着朋友的家属吗?他马上放缓了脚步,很惭愧的回头看了看。钱太太——一个比蝴蝶还温柔,比羊羔还可怜的年近五十的矮妇人——在门外立着呢。她的左腋下夹着一个不很大的蓝布包儿,两只凹进很深的眼看看大槐树,又看看蓝布包儿,好象在自家门前迷失了路的样子。祁老人向后转。钱太太的右手拉起来一点长袍——一件极旧极长的袍子,长得遮住脚面——似乎也要向后转。老人赶了过去,叫了声钱太太。钱太太不动了,呆呆的看着他。她脸上的肌肉象是已经忘了怎样表情,只有眼皮慢慢的开闭。
“钱太太!”老人又叫了一声,而想不起别的话来。
她也说不出话来;极度的悲苦使她心中成了一块空白。
老人咽了好几口气,才问出来:“钱先生怎样了?”
她微微的一低头,可是并没有哭出来;她的泪仿佛已经早已用完了。她很快的转了身,迈进了门坎。老人也跟了进去。在门洞中,她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一种失掉了言语的音乐的哑涩的声音:
“什么地方都问过了,打听不到他在哪里!祁伯伯!我是个终年不迈出这个门坎的人,可是现在我找遍了九城!”“大少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