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快不行啦!父亲被捕,弟弟殉难,他正害病;病上加气,他已经三天没吃一口东西,没说一句话了!祁伯伯,日本人要是用炮把城轰平了,倒比这么坑害人强啊!”说到这里,她的头扬起来。眼中,代替眼泪的,是一团儿怒的火;她不住的眨眼,好象是被烟火烧炙着似的。老人楞了一会儿。他很想帮她的忙,但是事情都太大,他无从尽力。假若这些苦难落在别人的身上,他会很简单的判断:“这都是命当如此!”可是,他不能拿这句话来判断眼前的这一回事,因为他的确知道钱家的人都是一百一十成的好人,绝对不应该受这样的折磨。
“现在,你要上哪儿去呢?”
她看了看腋下的蓝布包儿,脸上抽动了一下,而后又扬起头来,决心把害羞压服住:“我去当当!”紧跟着,她的脸上露出极微的,可是由极度用力而来的,一点笑意,象在浓云后努力透出的一点阳光。“哼!平日,我连拿钱买东西都有点害怕,现在我会也上当铺了!”
祁老人得到可以帮忙的机会:“我,我还能借给你几块钱!”
“不,祁伯伯!”她说得那么坚决,哑涩的嗓子中居然出来一点尖锐的声音。
“咱们过得多呀!钱太太!”
“不!我的丈夫一辈子不求人,我不能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她没有能说完这句话,她要刚强,可是她也知道刚强的代价是多么大。她忽然的改了话:“祁伯伯!你看,默吟怎样呢?能够还活着吗?能够还回来吗?”
祁老人的手颤起来。他没法回答她。想了半天,他声音很低的说:“钱太太!咱们好不好去求求冠晓荷呢?”他不会说:“解铃还是系铃人”,可是他的口气与神情帮忙他,教钱太太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求他?”她的眉有点立起来了。
“我去!我去!”祁老人紧赶着说。“你知道,我也很讨厌那个人!”
“你也不用去!他不是人!”钱太太一辈子不会说一个脏字,“不是人”已经把她所有的愤恨与诅咒都说尽了。“啊,我还得赶紧上当铺去呢!”说着,她很快的往外走。
祁老人完全不明白她了。她,那么老实,规矩,好害羞的一个妇人,居然会变成这么坚决,烈性,与勇敢!楞住一会,看她已出了大门,他才想起跟出来。出了门,他想拦住她,可是她已拐了弯——她居然不再注意关上门,那永远关得严严的门!老人叹了口气,不知道怎的很想把手中的一对泥东西摔在大槐树的粗干子上。可是,他并没肯那么办。他也想进去看看钱大少,可是也打不起精神来,他觉得心里堵得慌!
走到三号门口,他想进去看看冠先生,给钱默吟说说情。可是,他还须再想一想。他的愿意搭救钱先生是出于真心,但是他绝不愿因救别人而连累了自己。在一个并不十分好对付的社会中活了七十多岁,他知道什么叫作谨慎。
到了家中,他仿佛疲倦得已不能支持。把两个玩艺儿交给小顺儿的妈,他一语未发的走进自己的屋中。小顺儿的妈只顾了接和看两个泥东西,并没注意老人的神色。她说了声:“哟!还有卖兔儿爷的哪!”说完,她后了悔;她的语气分明是有点看不起老太爷,差不多等于说:“你还有心思买玩艺儿哪,在这个年月!”她觉得不大得劲儿。为掩饰自己的不知如何是好,她喊了声小顺儿:“快来,太爷爷给你们买兔儿爷来啦!”
小顺儿与妞子象两个箭头似的跑来。小顺儿劈手拿过一个泥兔儿去,小妞子把一个食指放在嘴唇上,看着兔儿爷直吸气,兴奋得脸上通通的红了。
“还不进去给老太爷道谢哪?”他们的妈高声的说。
妞子也把兔儿爷接过来,双手捧着,同哥哥走进老人的屋内。
“太爷爷!”小顺儿笑得连眉毛都挪了地方。“你给买来的?”
“太爷爷!”妞子也要表示感谢,而找不到话说。“玩去吧!”老人半闭着眼说:“今年玩了,明年可……”他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了。
“明年怎样?明年买更大,更大,更大的吧?”小顺儿问。“大,大,大的吧?”妞子跟着哥哥说。
老人把眼闭严,没回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