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绝望之中死去(4)
时间:2023-03-0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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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相信阿鹰杀了人吗?”迫于鹰四的沉默,我便向同样沉默不语的妻子问道。
妻子沉思着,对我的询问并没有马上做出反应。而后,她仍然低垂着头,用一种可以将任何情绪变得低落下去的漠然语气说道:
“阿鹰说他杀了人,也不由我不信。至少,阿鹰不是那种绝对不能杀人的人。”
我觉得妻子好像是个顽固的陌生人。我曾那般为鹰四辩护,然而对我的话,她却全然是充耳不闻。她没有了听觉,也失去了视觉,全身只能够感受到鹰四所散发出来的一个罪犯真实存在的感觉。鹰四也觉得奇怪了,抬起头来,用一种几近天真的目光看了妻子一眼,于是,他的皮肤上那云影般的阴翳就不见了。他重新开始仔细检查那枝猎枪,一面说道:
“真的,我用石头一下一下地打她的脑袋,把她打死了。阿蜜,你怎么不相信?到底为什么,你不肯相信?”
“不是说为什么。这也不是什么信或者不信的问题。我只是说,我觉得事实上你根本就没有杀人!”
“哈,是嘛。可这儿有一个科学的问题。”鹰四说着,把装好霰弹的猎枪重新小心地放到膝头上,然后开始用血污的右手,去解开同样血污的左手小指和无名指上缠着的宽布条。
“我也并不反对科学态度呀,阿蜜。”
从布条下面露出了被殷殷鲜血濡湿了的纱布,纱布裹得很密,鹰四解得没完没了。最后终于露出了两根奇怪蜷曲着的紫色指根,从两根一齐的圆尖处便立刻涌出淋漓的血来。鹰四任鲜血滴到膝盖上,刚一把伤口举给我看,就马上用右手死死抓住两个断指,按到两膝中间,弯腰屈身地呻吟起来。
“哎哟,他妈的!好疼,好疼!”鹰四呻吟道。然后他竭力挺起身来,重又用血污的沙布和布条,把断指包扎起来。显然这种包扎并不能减轻鹰四的痛楚,我和妻子也只能怯生生地盯着他看。至于星男,则像一条瘦弱的老狗,四肢着地地爬进土间,伸长脖子,发出呜咽似的悲声,大吐起来。
“他妈的!好疼,好疼!”鹰四那极度的痛楚刚刚缓解了一点,他就抬眼瞥了我一下,故作强硬地解释道:“我用左手压住她的脸,右手抓起石块砸她脑袋的时候,她先是叫:讨厌,讨厌!后来,她突然吧叽一声张开嘴巴,想把我的整个左手咬住。我连忙抽手,可她的牙已经死死地咬住我小指的第一个关节和无名指第二个关节中间那儿,再也不松口了。没办法,我只好用石块往她下颚上揍,想让她张开口。可是正好相反,她那可怕的利牙却把我的两个手指咬断了,也没张嘴,后来,我想找根木棍把她的嘴橇开,好拿出手指来,也是白费工夫。这样,她那尸体脑壳虽是破碎了,可嘴里现在还含着我的两截断指呢。”
虽然听上去十分虚假,但鹰四这番充溢着痛苦的话却给了我一种超乎逻辑之上的有力证据。我相信了“犯罪”的存在,也同样相信了鹰四作为“罪犯”的存在。我还从鹰四的身上,觉出了一种不断增加的厌恶和恐惧,催我作呕。诚然,我并未开始相信鹰四竟然会用石块一下一下打那姑娘的脑袋,把她打死。我只能认为,那姑娘一定叫在黑暗里高速开过狭窄弯道的汽车吓得要死,自己跳下汽车摔破了脑袋。然而,正是从那一刻开始,鹰四便在一种要创造一个罪犯的自我、并且在虚无的“犯罪”转归己有的偏执渴望的驱使下,开始了另一桩可恶得令人无法忍受的变态行为。他用木棍将那个摔破脑袋的死姑娘的嘴巴橇开,把自己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放到姑娘的牙间,再把嘴巴闭拢。八成就在这时,发出了吧叽的声响,而鹰四一定用右手抓起石头,不断地痛击姑娘的下颚,直到死人的牙齿把他的手指咬断。那死人的下颚每挨石块一击,她的脑浆和血,还有鹰四的手指上的鲜血就要从碎烂的脑袋和嘴巴里飞溅出来,鹰四也便全身血污,一片狼藉。
“阿鹰,你真是个疯狂的凶手!”我嘶哑地说了这一句。我已经全然没有了继续讲话的气力。
“我头一次觉得阿蜜开始真正理解我啦!”鹰四端坐起来大言不惭地说。
这时,那四肢着地的少年,突然充满悲切地喊叫起来:
“不,不!你们干嘛都不想救救阿鹰!那不是场事故吗!”
“菜采嫂,让阿星吃一点阿桃吃的那种安眠药,要比正常剂量多出一倍。阿星,你睡觉罢。你的能耐可比青蛙大远去了:不光肉体,就是精神受不了了的东西有一点儿叫你闻到了,就能马上吐得像把胃翻过来洗了个透!”鹰四恢复了对他年轻的亲兵们使用的那种温存的家人式的口吻,他已很久没这么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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